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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流言很快就传的难以入耳了。好在她已经死了,生死能隔有情人,也能隔恶言,她的尸骨混进春流水里,流水掩住了她的耳朵,用汩汩水声帮她格挡着人世间的恶意。

    牧青远撑着纸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过往,慢慢踩着雨水回了牧府。夜雨停了,屋顶的雨水顺着屋檐一点点向地面石板上落,听着像纷乱的更漏声,牧青远明日启程的行囊早就已打包好,他没有睡下的意思,点了一盏油灯,映着光展开了那封兰娉写给他的书信。

    的故纸堆里已有五年,边角都有些泛黄,上面兰娉的字如其人,是窄窄的瘦金,像来一阵风就能把已经淡下的墨色吹乱一样,若不知是出自兰娉之手,牧青远可能还以为这是哪位富家少爷写下的书笺。

    信中并无多少话语,只简单一句:

    “兰娉之死皆因栖凰失凤,与牧少爷并无关联,切勿自责。

    兰娉 书”

    牧青远的鼻头一阵酸涩,他将这短短一句话来回又看了几遍,合上了那封书信,仔细叠好了放进行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了几下就要涌上眼眶的泪意,可到底是没压住,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向下落,一滴滴坠在了地上。

    牧青远吹熄了油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的泪光中流淌,他抬手抹掉了眼泪,月色和着眼泪,被他一同涂抹在了脸上。

    牧青远当年并非是只因恶言伤人才匆匆离开了建德,他虽和父亲不和,但并非不敬重牧长水,他深知牧氏一族的声名在父亲心中的重量,为了弥补自己无法改变的违背族规的出身带来的蜚语,无论是行事还是学业,他压抑着自己跳脱的本性,向来以最苛责的标准衡量自己,试图以此能得到一句牧长水的夸奖。

    但再文字斐然的天才少年也有遭遇挫折的时候,他那年科考名落孙山,再加上就要定下的那门与张家小姐的亲事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深知自己对女人毫无兴趣,可又不敢说出实情让父母蒙羞,再加上他又不知以何种样子面对本以为是生母的庄桃和叫了她十几年林先生的林苔,于是意外在栖凰楼一夜引起的风潮,成了他得以从这一切脱逃的最佳机会。

    他留下一封书信,心中装出一副痴情的样子,对父母自称他恋上楼中那位死了丈夫的旧时名妓,因情伤难愈离开建德远游散心。

    牧青远心中反反复复低念着已经泛黄的信纸上的那一行字,他走到床边也没脱衣靴,整个人侧躺着,蜷了起来。他曾卑劣的,怀揣着自私的心思,利用了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悲惨的离世得以从这一团理不清的泥沼中逃脱升天,可与此同时,那位离世的姑娘在逝去前,竟还善良的挂心自己的死会给他带来麻烦。

    牧青远的眼泪顺着眼角在瓷枕上积出一个水洼,他再也忍不住,小声的呜咽起来。

    牧青远在离开建德的前夜,几乎整夜未睡,他走时天还未明,停了雨的夜幕云层散了,零星能看到几点星光。

    牧青远怕庄桃送他走时哭哭啼啼,故意比原本说好离城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启辰,方乐是知道这位幼时玩伴离城的真实时间的,他牵了喂饱粮草的马,到门口送他。

    “刘乙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乐哥你了,”牧青远接过方乐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对他说,他想了想,又打趣道,“刘乙这孩子比我小时候还要皮实上一些,他小时候失家流浪,在街间野惯了,我那个罚跪用的绑在膝盖上的软垫,乐哥再往里面垫些棉花,他将来用得着。”

    方乐拍了拍牧青远坐骑的鬃毛,咧了咧嘴笑道:“放心吧,你这么早早走了,等老爷夫人起来,挨骂的可还是我。”

    牧青远笑了笑,说:“我知道要欠乐哥你一份人情,来建德第二天就去东街的金店给孩子打个足金的长命锁,算算后日也该去取了,取金的凭条我搁在瓷枕下,乐哥可千万别忘了拿。”

    方乐没想到牧青远还给他备了份大礼,他又拍了拍马鬃,说不出话来。

    牧青远趁机臊了方乐一把,玩笑过后,他拉紧缰绳:“走了。”

    方乐冲他挥了挥手,听着马蹄踏地声,道了声后会有期,看牧青远的身影远了。

    方乐刚转身进了家门,就看远处向他冲来一个孩子,刘乙一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只穿着中衣中裤抓着他就问:“我爹呢?”

    方乐被抓的一个踉跄,他从未在府里其他少爷身上见过这种动作,一下明白过来方才牧青远口中的“孩子在街上长大野惯了”是什么意思,他拨开刘乙的手:“少爷走了,孙少爷这样打扮不成体统,还是回去好好梳洗下再出来吧。”

    刘乙是遇到牧青远后才过上安稳日子,虽然平日嘴硬只肯喊他大人,但真到了这种不知何日重逢的分别时候还是藏不住难过,他原本早起就是为了送他,谁知刚起来就听到下人说牧青远已经离府的消息,连外衣也没穿一路匆匆跑来了后院。

    刘乙又急又气,他气牧青远不辞而别,又怨自己起的晚,也听不进方乐和他说什么绕过对方就要去推已经合起的门。

    方乐一把抓住他要推门的手:“孙少爷这是做什么?少爷已经走远了。”

    刘乙眼眶有些红,他恨恨的说:“我没和他道别,他就不能走!”

    方乐毕竟是下一任牧家总管,他沉下脸,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抓着刘乙的手就往回拖:“我牧家没有衣冠不整在外的少爷,孙少爷还请自重。”

    刘乙根本不管这些,他学着当年季洺秋掰开他的手的样子,抓着方乐的拇指猛地向后一扳,趁着他吃痛松开自己时,猛地向一边猴子一样窜上了牧府后院靠墙长的一颗枝丫攀过墙沿的高树。

    刘乙站在枝干上向外眺望,隐约能看见牧青远骑马远去的背影,他深吸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喊:“爹!!!!!”

    牧青远骑在马上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向回望,刘乙站的比牧家的墙沿还高了一头,身后是发出新芽的枝干,他愣了一下,听刘乙扯着嗓子又喊了他一声爹,这一声因掺杂进哭腔,最后尾音还颤了几颤。

    牧青远没忍住咧嘴就想笑,他冲刘乙挥了挥手,也冲他喊:“回去吧!!”他喊完这句,才忽的意识到刘乙叫了他什么,一时间喉头也有些哽咽,他深深吸了口气,“回去吧!我走了!!”他说完这句怕自己没忍住哭出来太过丢脸,夹紧马肚,转头走远了。

    他也怕不舍,所以没再回头。

    刘乙喊完这两嗓子看着牧青远真的越走越远,等他的背影终于看不见了,在高树粗壮的枝干上蹲坐下来,他也不怕掉下来,坐在分枝上,身子依着主干,难过的小声啜泣起来。

    方乐站在树下只能看见刘乙垂下来的脚,其中一只鞋还掉了下来,能看清那只没穿鞋的脚底也是脏的,他敲了敲树干,叫他:“孙少爷,下来吧。”

    刘乙像是没听见,另一只脚上的鞋摇摇欲坠,没一会儿在他的啜泣声中也掉了下来,那只脚昨日被划破了,上面还缠着纱。

    方乐在树下仰头看着那两只脏脚丫一阵无语,他又喊了几声孙少爷,看刘乙确实打定主意不理他,叹了口气吩咐着身边人:“将那个长梯拿来!”

    那个下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他:“方哥,哪个长梯?”

    方乐瞪他一眼:“小少爷十五岁那年在林先生的小院墙外爬树守了整夜,第二日下不来!为了救他下来搬去的那个梯子!!!”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树上刘乙垂下的脚丫,忍不住说,“虽不是亲生的,可说不准比小少爷将来的亲生子还要像他这个爹!”

    牧氏子弟因要参加科考,往往在十四那年要离开牧家内塾,到学生更多的鹿鸣书院学习,在内塾好歹都是自家人,牧青远的身世大家心照不宣,说瞒也就瞒了,牧氏这点私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外面也有不少人都知晓,等他真上了人多嘴杂的鹿鸣书院,想瞒可就瞒不住了。

    庄桃想再多瞒他些许时日,找了不少借口,让牧青远又在自家内塾多留了大半年,之后再无借口可用,才终于下定决心,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

    让庄桃没想到的是,她将当年那些过往和小儿子讲完后,他竟没有提出太多质疑,只是怔怔的坐了半天,半晌看着自己说:“果然,我就说,这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牧青远那年虚岁十五,下巴还未长出青须,肩膀和现在比起也要薄上一些,他像是轻易消化了这个事实,看着庄桃,竟然是笑着和她解释:“整个牧府,除了我,就只有林先生能将酒当水喝,我原先只觉得巧,现在想来,竟因我是她亲儿。”

    庄桃眨了眨眼睛,以为牧青远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才如此表现,她轻轻拍了拍小儿子的手,对他哄道:“好远儿,苔妹妹与我,还有你爹瞒下此事,只是希望你长大能少些烦忧,仅此而已。”

    牧青远也眨了眨眼看着庄桃,他停了一会儿,对她说:“娘,远儿本以为父亲是看我品行学识样样不如大哥,所以对我格外严厉,我敬重他,拼了命的想做个好儿子。娘,我虽未出自家内塾,可牧山姿的名头和他写的文章在外已有了些名声,我是拼了命才让牧山姿这三个字得了这些名声的,可父亲从未夸过我一句,现在看来,是我生,就生错了肚皮,是么?”

    庄桃听了这些话,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疼的她一哆嗦,她向来对牧青远颇为宠溺,现在竟沉下脸来,她还是第一次对牧青远说出这种重话,庄桃看着自己向来疼爱的小儿子,对身边下人说道,“来人,去开我牧氏此脉祠堂的大门,带小少爷去,让他对这我牧氏列祖的牌位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说错了什么,什么时候再让他起来。”

    牧青远头脑发蒙,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听庄桃叫他:“远儿,还不快去领罚。”

    “娘?”

    庄桃声音也像牧长水那样沉了起来,她假装没看到牧青远脸上震惊的神色,只对要去开祠堂大门的下人吩咐道:“除了小少爷明白自己说错了能起来,林先生若是说他罚够了,他也能起来,听明白了吗?”

    牧青远还是没反应过来,他看着身边下人就要带他去祠堂,冲着庄桃又喊:“娘!”

    庄桃像是因他这声“娘”红了眼眶,她看着小儿子,声音发着颤,只是说:“远儿,还不快去领罚。”

    牧青远懵懵懂懂,他知道庄桃这是真动了怒,没敢再惹她生气,可自己一直到跪在祠堂诸多牌位前,也还是想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

    牧青远不是第一次领罚,他抬头看着烛火后的玄色牌位,腰板依照着习惯挺的笔直,一会儿不仅膝盖痛,连后腰也开始酸痛起来。好在他只跪了一个多时辰,方乐就来喊他:“牧五,起来吧,林先生让你起来了。”

    牧青远还是懵的,他被方乐扶起来,坐在凳子上缓了一会儿,等腿脚终于能走了才站起来说:“娘怎么样了?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方乐看他一眼:“夫人这次可真是被你气坏了,她说林先生虽免了你的罚,可她还在生你的气,她连你明日的请安也免了,让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就不要去找她。”

    牧青远一头雾水,心中忍不住道我还没生你们刻意隐瞒的气,自己还白挨了一顿罚。此时天也晚了,庄桃为了罚他,竟也没给他留饭,牧青远身上又酸又痛,空着肚子饥肠辘辘的回了自己的小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他饿的肚子发疼,干脆坐起来,随便披了件罩衫,要起来去厨房里偷偷摸点吃食充饥。牧青远小时候抽条时吃不够,常自己偷摸出来去后厨摸吃的,后厨的厨娘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儿子,也惯着他,常在蒸笼里给他留些包子糕点让他偷。

    牧青远熟门熟路的避开府中巡夜的下人,从后厨里摸了几个肉馅的包子,怀里抱了两个,嘴里叼着一个,边吃边向自己的小院走。他路过林苔住的那个小院时,鬼使神差的停了步伐。

    林苔的院子和庄桃和牧长水住的主院临着,牧青远一直觉得奇怪自家父母为何会独独偏爱一个在内塾教书的女先生,如今忽的明白过来,林苔的身份,原本竟是姨娘。

    好歹是自己生母,牧青远囫囵吞下口中叼着的那个,怀里抱着的两个一个叼在嘴里,另个也不管包子上有没有猪油,随意揣进衣襟里,他绕道林苔院墙一处偏僻的地方,看着依墙生的能遮日的高树搓了搓手,抱着树干向上爬了上去。

    正是春末,天气正是最舒适的时候,绿叶在风声中哗啦作响,遮挡着牧青远坐在枝干上的身影,他找了个还算结实的枝干坐了下来,一边肩膀靠着粗壮的主干,边啃包子边向墙内看。

    已是月上中天的午夜,林苔竟还未睡去。她在小院里支了个摇椅,摇椅旁放了个小桌,上面一叠小食两壶佳酿,她一手摇着团扇,跟着摇椅的节奏慢慢扇着风,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酿。

    牧青远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悄悄偷瞧对方有什么意思,他看着林苔喝下了半壶酒,自己也跟着吃完了一个包子,正准备掏出藏在怀里的那个继续吃,他忽的心里一动,意识到了什么。

    林苔桌上的那两壶酒他都知道,一壶林苔去黄山游历时带回的野山梨酿的清梨酒,一壶是林苔去芍阳游历时带回的新丰酒,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也有这两壶酒。他的这两壶酒都是从庄桃手里拿来的,庄桃给他时只是说,林先生外出游历时想到你爱喝酒,随手带回的。

    牧青远眨了眨眼睛,心中涌起了一阵自己也说不明的情绪,他的最后一个包子还叼在嘴里,他就这么叼着包子,眯起眼睛继续瞧。

    林苔手中的团扇是苏州绸,上面是双面的刺绣,他也有一个,也是经了庄桃的手交予的自己,后来他嫌女气,随手塞给了才三岁的小侄女。

    林苔小桌上放着的糕点他今日上午还吃过,青桃果脯的馅,不会太酸也不甜的让人腻的发慌,他之前从没吃过,还以为家里来了新的厨子,可问来问去也没问出做出这糕点的厨娘是谁。

    牧青远就这么坐在枝干上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忽的脸颊一凉,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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