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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六年前,老武已是大把头,麻杆和老武在同一个木帮。当时木帮里有个来闯关东的山东人,名叫张海,三十几岁,为人豪侠仗义,谁有个大事小事的他都会伸手帮忙。而且他识字,谁求他写信他都答应,工人们都很尊敬他。在木帮里张海的威望一天比一天高,老武可坐不住了,就想狠狠地教训张海,让他矮上自己一截。恰好那天麻杆犯了点错,老武抬手就是一巴掌,打掉了麻杆两颗牙齿,还不依不饶地继续拳打脚踢。张海看不下去了,拦住老武替麻杆求情,老武说放过麻杆可以,但张海得有那个本事才行。老武让张海跟他较量一场,输的跪下给赢家磕头,以后以孙子自居。
大家都知道老武有一身好功夫,寻常两三个壮汉都不是他的对手,可张海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过他说如果他赢了的话,不用老武磕头喊爷,只要挨他两个嘴巴就行。老武自以为必胜,于是答应下来,没想到动起手时,大家才知道,原来张海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三拳两脚便放翻了老武,然后毫不留情地左右开弓两巴掌,扇掉了老武的后槽牙。
事情过后的第二天,老武和张海放树时,大树“横山倒”把张海砸在了下面。等其他工人赶来时,血肉模糊的张海只剩下一口气,他用尽全身力气说:“把我命钱给我老婆,让她把我儿子养大……”
这时,麻杆只顾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没察觉到此时周文龙的脸已经惨白如纸。他继续说道:“命钱就是木把死后,东家给的赔偿金,可怜张海,到死还惦记他老婆孩儿呢。老武这王八蛋造孽啊,他恨张海打掉他牙杀了他威风,就害死了张海。总算他还有一点良心,跟东家要了最高的命钱,可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以前我听张大哥说过,他儿子打小体弱多病,长大后吃不了力气饭,他准备当几年木把,等攒够五百大洋就回家,用这钱给儿子娶媳妇,开家小铺子……”
周文龙声音颤抖地问:“哥,树‘横山倒’的时候不容易确定方向,本来就容易出事,为什么你说张海是被老武害死的呢?”
麻杆哼了声,道:“你也跟大伙一样,觉得老武是条好汉吧?真要是好汉,会使那种阴招对付秃子吗?他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张大哥打掉他牙后,他当晚就放出话来,要找机会弄死张大哥,结果张大哥第二天就死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这事我可不是撒谎,当年老帮子和我们都在一个木帮,他也知道这事,不信你问他。张大哥为了护着我,结果赔上了自己性命,我没本事替张大哥报仇,可是我相信老武这王八蛋一定不得好死,所以我跟他来这个木帮,就是等着看他最后是什么下场。”
听了麻杆一番话,周文龙又疑惑又愤怒,他装作喝多了,踉踉跄跄冲出木刻楞。这时天已经很冷了,刺骨的寒风吹在他身上,他却觉得一身热血更加沸腾。
原来张海是他的父亲,其实他叫张文龙。六年前,东家派去的人给他家送去了三百大洋和一棵老山参,说他父亲不小心死在山上。他妈妈惊闻噩耗,当场吐血不止,不久就死了。
本来,闯关东就是在搏命,即使是死了也怪不得别人。可没过多久,一个闯关东的同乡回来后,说他听到传言,张文龙父亲是被一个叫老武的大把头害死的,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张文龙妈妈死后,是舅舅收养了他。他服下那棵老山参后,身体竟然一天天强壮起来,复仇的念头也一天比一天强烈。于是他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查清父亲真正的死因,如果真是老武害死了父亲,他就要杀死老武替父报仇。
这些日子,张文龙跟老武朝夕相处,亲眼见老武像个老大哥,帮这帮那的,他渐渐怀疑老乡是不是弄错了。可今天麻杆这些话让他恍然大悟,老武表面做的那一切,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连打个赌都要使诈,不是伪君子是什么?
张文龙虽然身体强壮了不少,但他没学会父亲的功夫,不可能是老武的对手。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武既然能卑鄙地暗算父亲,他当然也可以找机会暗算老武。张文龙掉头回到木刻楞,突然听到老武叫他。然后老武就对躺在铺上生闷气的秃子说:“秃子你和文龙换一下铺,今天起你睡门口去。”
张文龙一愣,急忙说:“我睡门口已经习惯了,不用换。”
“我看你顺眼,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干活。”老武斜着眼睛瞟瞟秃子,说,“不过你得学会听话,别像有些人分不清大小。”
秃子大怒道:“老武你别欺人太甚,真当秃子我好欺负啊?”
老武轻蔑地看着秃子,说:“我倒是想看看,你不好欺负又能怎么样?”
秃子瞪了老武半天,终于没敢跟老武翻脸,垂头丧气地卷了行李搬走。
张文龙无奈,只好在秃子的铺位睡下。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老武让自己跟他干?难道是因为老帮子的关系?他转念一想,跟着老武干活正合他心意,正好可以找机会干掉这个假仁假义的卑鄙之徒。
4、愧对亡友
在跟老武干活儿的日子里,张文龙学到了不少窍门,他感觉到老武是真心关照他,但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老武要对他这么好。
这时已是深冬,大雪铺山,天气严寒。这天张文龙口渴,抓起水壶想喝水,可早晨带到山上的热水已经冻成了冰。老武则漫不经心地说:“还喝什么水?这满山都是雪,嚼吧嚼吧就是水。”
张文龙应了一声,随手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大嚼起来。老武皱着眉头说:“你真嚼啊?不知道应该怎么吃雪吗?”
张文龙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吃雪就是吃雪,还应该怎么吃?”
老武说:“先用手将雪捂热,然后放进嘴里,不要嚼,让雪在嘴里自然化成水。像你刚才那样吃雪,年轻时没事,等你四十岁的时候就会掉光满口牙。”
张文龙故意装傻,问:“武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老武说:“你不但悟性好,学东西快,而且平时总帮这个帮那个,是个好孩子。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他也像你一样,可惜他短命死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才想多教你些东西。”
张文龙几乎可以确定,老武说的那个朋友就是父亲张海。他试探地说:“山上的活太危险,生生死死全看山神爷的意思,那朋友能让武叔你现在还怀念,应该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吧?”
“能打掉我后槽牙的人,怎么可能是一般人?”老武摸摸瘪瘪的两腮,眼睛直勾勾的,好像想起了当年往事。见他不说话,张文龙追问:“武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吧。”
老武想了想说:“你小子识文断字,看上去挺机灵的,也不知道真机灵还是假机灵,我考考你吧。我年轻那会儿想挖棒槌,但在山上转悠了很长时间,连根参毛都没找到。突然有一天,无意当中在一棵树上找到一支。你想想,为什么棒槌会长在树上呢?”
张文龙知道答案是什么,因为当年家里除了收到父亲的命钱和一支山参外,还有父亲生前没来得及捎回来的家书。父亲在信里说了山上的各种新鲜事,其中就包括如何吃雪和树上长参的事情。
张文龙自知与父亲长得像,一直担心老武会怀疑自己,所以早就有了防备,他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问:“武叔你不是逗我吧?树上怎么会长参?几品叶?”
“四品叶,不算什么宝贝。”老武眼中满是期待地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文龙想了半天,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武叔你告诉我吧。”
老武露出失望之色,说:“还以为你能像我朋友一样猜出来,看来,我还是高看你了。”
这一天老武情绪十分低落,罕见地跟两个工人发了火。张文龙心里一直在想:当年家里也收到一支四品叶的山参,东家派去的人说山参是父亲的遗物。那支山参跟老武说的这支,有什么关系呢?
自从张文龙跟了老武后,麻杆很是害怕,找机会跟张文龙说自己那天喝多了胡说八道,求他千万别把那些话跟老武说,张文龙当然一口答应。但他再问麻杆什么,麻杆却闭紧了嘴,不肯说了。
这天晚上,张文龙帮麻杆干完活儿,拿老武关于树上长参的问题问麻杆,想借此打探父亲那支参是不是老武的。麻杆照例摇头,可这次,张文龙不想轻易放过他,于是板起脸说:“哥,兄弟忙前忙后没少帮你,你要是总这么对我,可别怪我嘴快了。到时候武叔要是找你麻烦,你想想那后果是什么。”
麻杆推托不了,只好说:“老武用这个问题问了很多人,就张海一个人猜出来了。这长白山上有种鸟叫棒槌鸟,专门吃人参果,再把人参籽拉出来,当人参籽落到树洞里,洞里再有树叶、杂草腐烂成的土,就能长出人参来。不过这事儿他是吹牛,从来没人见过那支四品叶,问他,他说被人偷了。”
张文龙决定撒个谎,试探麻杆:“我听说张海也挖过一支四品叶,好像长白山的棒槌挺好挖的。”
麻杆翻了个白眼,讥笑道:“张大哥闯关东一年就死了,哪来的时间学挖参?再说,你以为山参像蘑菇木耳那么多吗?哪是说挖就挖到的?”
张文龙觉得,按麻杆的说法,父亲挖到棒槌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一支四品叶值上百大洋,父亲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买。难道,他真的偷了人家老武的?张文龙彻底糊涂了。
转眼到了二月,山上的木材都运到了山下,这一季的山场子活儿就要结束了。这一天,老武带了几个工人下山接东家。东家带来鸡鸭鱼肉各种吃食以及烧酒和大洋,给工人们结算了另一半工钱,请大家大吃大喝了一顿。累了一百多天的工人们酒足饭饱之后,揣着大洋寻欢作乐去了。往日热闹的山上,只剩下老武和张文龙两个人。
此刻,外面大雪纷飞,两人坐在火炉边喝着烧酒。老武好像存心喝多,不停地往嘴里灌酒,随着酒意越来越浓,话也越来越多。张文龙趁机转移话题,说:“武叔,那次你告诉我,说有人打掉你后槽牙,你还说他是你朋友,你为什么把打你的人当朋友啊?”
“有时候打你的人,不见得是你的仇人。”老武又喝了一大口酒,说,“文龙,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这么好吗?”
“知道,因为我让武叔你想起了你的朋友。”
“对,因为你长得像我朋友。”老武紧盯着张文龙的眼睛说,“你刚到的时候是晚上,木刻楞里暗,我没看清你样子。第二天我才发现,你竟然跟我朋友长得那么像,说你是他儿子都不过分。”
张文龙心里一惊,正想说些打消老武疑虑的话,老武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不是朋友,后来他死了,我就后悔,怎么就没能跟他好好喝顿酒,唠会儿嗑呢?文龙,今天就当你是他,陪武叔喝点酒,听武叔说说心里话吧。反正都已经说过一次,不在乎再说一次了。”
张文龙不明白他说的“都已经说过一次”是什么意思,他端起酒碗跟老武碰了下,一饮而尽。老武抹抹嘴,讲起被打掉后槽牙的故事,和麻杆说的大同小异,然后又说起了张海被砸死的经过。
“我老武在山场子混了半辈子,从来没吃过亏。说实话,当时我下了狠心要找机会收拾张海,甚至我在心里求山神爷,弄棵横山倒的树砸死他。我的祈祷应验了,我们伐的那棵树因为风大提前倒了。可我万万没想到,那棵树竟然冲着我的方向倒下来,而我因为心神不宁,竟然没能及时觉察。那时,我只觉得身子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爬起来才知道,是张海猛扑上来把我推了出去。张海借着那股冲劲,本来也能及时躲开,可没想到,一根又尖又粗的树杈子扎进他棉裤里,把他挂倒了。这时候树“咔咔”响着还没落下来,只要我冲过去,像他推我一样把他推走,他就不会死。可是在那生死关头,我怕了,我一动没动,眼睁睁地看着他挣脱了树杈,刚跑了一步就被倒下的树砸成了肉饼。”
老武说到这儿,已是面容扭曲,满脸冷汗,痛苦地说:“我一直以为我是英雄,天不怕地不怕,可没想到原来我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张大哥不该死呀!”
张文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地说:“不对,我老乡说你害死了我爸,麻杆也说你曾扬言要报仇,难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老武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今天这酒真没白喝,你终于承认,张海是你爸爸了。”
张文龙蓦然醒悟到自己心情激动之下,竟然说走了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你什么时候猜到我的身份的?”
5、天意难违
老武惨然道:“你跟人打听我的消息,能瞒得过我吗?再加上你那张脸,我早就对你起了疑心。可试探了几次后,很多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我又怀疑是不是我多心了。直到刚才那刻,我才真正确认你的身份。”
张文龙冷笑道:“你都怀疑我的身份了,怎么还敢单独跟我留在山上,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欠张大哥一条命,如果你真是他儿子,真要杀我报仇,我就把这条命还了张大哥吧。”老武抓起酒坛一通狂饮,抹抹嘴说,“整天这么内疚地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张文龙一把揪住老武的衣领,喝道:“别说得那么好听,我不信,既然我爸不是你故意杀的,为什么你不说实话?”
“我不能说实话,我堂堂一个大把头,人家救了我,我却怕死不敢救人家,一旦被人知道,我哪还有脸做人?就连麻杆他们骂我狼心狗肺杀了张大哥,我都不愿意辩解,因为我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张大哥啊。”
张文龙狠狠一推,将老武推倒在铺上,问:“那支四品叶是怎么回事?”
“张大哥以前说过,说你从小身体就弱,所以我求东家帮忙把棒槌带去给你,还特意让送信的人说这是你爹的遗物。”老武眼里射出兴奋之色说,“你现在这么壮,是因为吃了那支参的缘故吗?”
文龙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有强健的身体,能千里迢迢来到关外寻仇,竟然是拜仇人所赐。他相信老武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