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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十一月十五。
彼日我独自来到冷宫,破旧不堪的宫殿上布满黑瓦,早已爬满了青苔,污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从发臭的泥沟中流过。
庭院里的芭已经尽数枯萎,乌黑的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靡出几滴黯黄的汁液。
这样的颓败叫我触目惊心,突然心里生了好奇,不知即将见到的那个人,该是如何凄凉。
刚踏进殿中,便闻到潮湿得有些霉的空气中,掺杂着饭食的餿味儿。
毛承月身着破旧的深棕色无花无绣旗装,正歪坐在窗台边,静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残枝,午后淡薄的阳光隔着窗纸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
毛承月望着廊下的杂草萧萧,沉声道:“我故意得罪卿贵妃,她让慎刑司打断我的腿,还让皇太后把我打入冷宫,我如今是个废人,只能在这儿等死,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我的面容微微扭曲,厉声喝道:“倪霜原本不做他想,你却做贼心虚,派人盯着启祥宫,甚至下毒害死她!”头上插戴着绿琉璃金簪,簪首坠下无数鎏金并石榴石的流苏,铃铃作响,高扬的声音又怒又恨,声音若能嗜人,大概与我此时此刻一般无二,“你心思歹毒,手段龌龊,哪怕你千疮百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倪霜也是换不来重生。”
我的话勾得毛承月原本带着病色的面孔愈加颤颤巍巍,她伸手茫然地摩挲着满是裂痕的镂花长窗,凄然地摇了摇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背叛皇上?睿哥哥是我爹同僚的儿子,在寺庙拜佛的时候相识,他长相俊美,身世又与我十分相似,后来我发现与祖母每个月去一次寺庙,竟然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还不曾有情爱,唯有相知。”毛承月静静地笑了起来,那一笑,仿佛所有的花朵都绽放了,少女的情事,怎的能不让人会心一笑,“原本睿哥哥是要让他的母亲上门提亲的,可是还没来得及提亲,就恰巧碰上了三年一次的殿选,我十分抗拒进宫,可是父命难违。”毛承月说着说着,眼神都迷离了,像是有人轻轻地搅动融化了的蜜糖,散发出温暖灼人的甜蜜,“令我没想到的是,睿哥哥很快跟着进了宫,原本他天资聪颖,身手了得,是要去当将领的,可为了我只当了小小的侍卫。四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和他互诉衷肠,终于在一起了,我在这宫里待了五年,唯有与睿哥哥在一起的四年是好时光。”
听了这么多,我只是清淡一笑,并未搭话,窗外的枝桠间有无数蛛网,随着寒风轻颤,网线上悬着晶亮露珠,悄悄地坠在幽幽碧草上。
毛承月枯瘦的手举起空抓了几下,又无力地垂下,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方才打破这寂寥,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我面前,轻颤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地砖上。
“我唯一所求,便是睿哥哥能够平平安安的,不被此事牵连,凝贵妃娘娘,你可不可以不再追究?”毛承月等了许久等不到我的回答,原本温和的丹凤眼睁得滚圆,几乎要核突暴出,她哑声笑了起来,仿佛是用尽了毕生之气,凄然呼道,“我从来不是善良之人,若是凝贵妃你敢动我的睿哥哥,我做鬼都要向你索命!”
我拿出一个小瓷瓶,面无表情道:“这是断肠草做的毒药,你只要吃下,我便不再追究,这对你也是解脱。”
毛承月毫不犹豫地吃下毒药,尸首是翌日被送饭的小太监发现的,最终草草下葬。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看着身上穿着的深棕色绣杏黄色玫瑰坎肩,那样沉郁的底色,像是展不开的笑颜,凝在了身上,并无一丝欢喜的气息。
后宫里其实尽是冷宫,冻住了每个女子最虔诚的流年绮梦,锁住了每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和情意。
……
康熙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
晨起去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赏了一回花儿,老人家便乏了,我伺候她用了药膳,便会心地告辞。
回宫绕过一株绿萼梅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人儿,大概有五六岁,正在堆着雪人,她篦着小两把头,小小的一张脸被冻得通红,只不过细细看去,还是粉雕玉琢的。
笑声轻灵活泼,仿佛四月里带着花香的风儿,叫人闻之欣悦,显然她很开心,尽管穿着被弄脏了的丝绸旗装,坎肩的风毛也是染了雪水,在冰天雪地中难免单薄。
我心下一凉,侧首道:“你可知那是谁的孩子?”
饶是秋语在宫中多年,也是一副思虑的模样,许久后才道:“那是羽贵人的端宁格格。”
我微微皱眉,那些嬷嬷真真过分,格格出来不但不跟随,这般天寒地冻,都不给披件狐貂斗篷。
秋语知我心思,又道:“许是前些日子卿贵妃恼了羽贵人,将其禁足了,阿哥所的人才怠慢格格的。”
心下开始鄙视,怒火渐渐燃烧,这宫中的人大多都是趋岩附势、落井下石之辈!
担心小孩子会被轰轰烈烈的一群人吓着,便独自走过去,她大约察觉到了动静,缓缓抬起头来,双手捧着雪堆,小巧的鼻子下有一点淡淡的透明液体,只愣愣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轻柔道:“端宁,我是凝娘娘!”
“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声音稚嫩,目光平静,如秋日清晨的湖,清澈单纯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额娘说过,只有坏女人才穿黑色与红色的衣裳。我知道了,你是好人!”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古灵精怪的,将她鬓边散落的一小簇头发撩到耳后,她并不抗拒。
“跟凝娘娘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可好?”
见端宁点了点头,我便牵起她往延僖宫走去,一路上并不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冰,低眉,与我相握的小手是紫色的,隐隐有几道红色的刮痕,想必是方才堆雪人时被枝桠所伤。
在宫中,母亲失势,会拖累儿女的。
回到落樱殿,有宫女给她洗了澡,因着裤腿湿了一大截,便让千嬅去找一找能给她穿的衣物,可翻遍衣橱也是只找到一件洋绉鹿皮裙。
那是我做给贞宜的,想要在新年相赠,如今这裙子还在,贞宜却不在了。
悲悯中,端宁已经穿着整齐地出来了,套上了在暖炉上烘干了的坎肩,我收拾好情绪,想着她一路上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便吩咐小厨房做了时新的菜肴。
端宁怯生生的,半碗紫米桂圆粥下肚,也是不见她夹哪样菜肴。
我对着菜品一一看过,鲨鱼皮鸡汁羹、蛤蜊丝瓜、姜汁猪肚、鱿鱼炸花枝、糖醋排骨、花雕酒黄焖鸡、香菇油菜、拔丝三色地瓜、红烧土豆、芝麻香油西葫芦、奶香玉米烙饼、芹菜炒香干。
最终盛了鲨鱼皮鸡汁羹,吹凉了喝一口,觉着不错,又给端宁递了一碗。
我笑道:“这道汤羹甚是鲜美,你想吃什么喝什么,便自己做主。”
端宁抬头望着我,惊讶道:“真的么?这些我都能吃么?”
我笑了笑,道:“端宁要吃饱了才能玩耍,对不对?”
端宁笑呵呵道:“多谢凝娘娘,您这儿的吃食真真是好。”
我在一侧静静地望着她,看得久了,倒是有些像自己小时候的模样,直叫我喜爱无比。
端宁又择了几样菜肴下肚,终于打了个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谢谢凝娘娘的午膳,我很高兴。”
我看了看端宁的手,取来云南白药给她抹上,温婉道:“这是云南白药,又兑着三七与红花,止血祛淤是最好不过。”
端宁的手已经没有方才那样冰冷了,只是这般才发觉骨骼分明,仿佛开春的柳枝,瘦怏怏的。
我心疼道:“你的嬷嬷素日里是如何待你的?”端宁低眉不语,双眸渐渐浮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楚楚可怜,我见她不搭话,又道,“你额娘对你好么?”
端宁笑着点头道:“每到初一十五,嬷嬷们便会带我到额娘的寝宫,与她见上一个时辰,玩耍得很开心,我最喜欢与额娘玩捉七了。”
我赶紧涂抹完了吩咐千嬅送回去,想着天冷,便取过狐貂斗篷给她披上,只是那她的鞋袜都湿透了无法穿戴,千嬅便索性把她抱了起来。
我嘱咐道:“到了阿哥所,不必多言。”
千嬅会心一笑,道:“奴婢知道。”
……
康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七。
彼日我身着浅紫色丝绸旗装,外头是玫瑰紫二色金银鼠皮氅衣,纳绣数朵牡丹,头上插戴雕琢莲花的紫水晶簪,另有几枚烧蓝蝴蝶珠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进暖阁坐下,玄烨已经吩咐小太监端来用陈皮黄冰糖柠檬膏冲调的饮品,又摆了十样点心,凑了满满一桌:枣泥芝麻春卷、南瓜莲蓉饼、金糕、凤尾酥、冰花球、鸳鸯酥、钵仔糕、糖霜玉蜂儿、酸梅糕、牛乳糕。
我吃了金糕,用的是新纯的木薯粉,柔软细腻,又兑了椰浆,芬芳扑鼻,而冰花球是油炸的小圆球,粘有一层白砂糖,芬芳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
玄烨见我吃得满意,笑道:“等明日腊祭回来后,我去延禧宫吃腊八粥,再与你在暖阁里说说话,咱们有些时日没有好好说话了。”
我嫣然一笑,应允了,明日是腊八,照习俗用干物进行腊祭,敬献神灵,祷祝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甜白釉福菱纹瓷盘中供着几株湿润的水仙,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由轻黄颜色慢慢泛上淡白,映着翠绿修长的数百叶片。
此时被殿中铜火盆中的红箩炭一熏,散发出馥郁而缱绻的香味,宛如甜酒醉人,抵去了几分寒冷的气息。
我一边看着花儿,玄烨已经解开我的头发,取过紫檀木篦子,沾了些许薄荷松针水,从发根篦到发梢。
半响过后玄烨有悄悄的小动作,奈何我眼尖,他见我发现了,只好坦白道:“一根白头发而已,我给你藏起来了。”
我轻轻拨开发丝,果然一根全白的头发赫然入眼,不由得皱眉道:“我才十九岁便有白头发了……”
“那时瓜尔佳-鳌拜未除,我每日如坐针毡,比你更早便有白发了,焓儿,许是你近来太操劳了,要多多歇息。”玄烨平视着我,目光极是平和,仿佛春日里的一潭静水,我心中原本五味缠绕,此刻却安静了下来。
篦完了头发,玄烨安静地拥着我,寒风从门缝吹进来,透着丝丝冷意,只是一瞬间便被他温热的体温所融化。
我的手臂渐渐发麻,酸酸的痹意缓缓顺着手肘蔓延上去,却舍不得动一动,殿前两株红梅绽满了欲待吐蕊的点点鲜红,低垂臻首,瞥眼瞧见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玄烨的身影,心如红梅般胭脂色的红。
冰雪琉璃世界,斜阳依依,照出一室静谧。
过些时候惠嫔来了,身着明艳的芽黄色绣风穿枇杷旗装,外头套着浅橙色纹金坎肩,顾盼巧笑间,有淡淡的金辉流转,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抹艳丽的浮云之中。
她头上插戴的绒花是艳丽的芍药,我看着那金黄纷叠的花蕊,默默含笑。
惠嫔上前施了礼,又端上一碗荔枝绿豆汤,之后便有些尴尬,窘迫道:“臣妾似乎是来得不合时宜。”
我温然一笑,道:“不打紧,本宫只是陪皇上小坐怡情罢了。”
玄烨看了一眼青花釉里红瓷碗,饶有兴致道:“今日怎的想起做这个?”
惠嫔端然一笑,道:“臣妾昨日瞧见皇上的嘴角起皮了,想着绿豆能清火便做了。这里头的荔枝是今岁七月采摘的,一直用糖水腌制着,皇上尝尝可好。”
“焓儿,你的白檀木衣橱旧了,朕赐你一架紫檀木百宝嵌仕女图二十四幅密格衣橱,已经吩咐内务府这两日便给你换上。”我徐徐谢了恩,抬眸,见惠嫔虽然依旧带着澹澹的笑意,然而眼角眉稍却添了几分薄雾仿佛的醋意,凝神间,闻得玄烨向惠嫔道,“朕前些日子去你那儿,瞧着你妆台的朱漆都有些退了,恰好这次有一架紫檀木妆台,朕另外让工匠雕刻了并蒂梅花,便赐给你了。”
惠嫔满脸愉悦的神色,连忙起身欢快地施了一礼,仿佛是欲扑向花丛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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