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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乱的地方。那姑娘大概真的走了。布贡大妈叹了口气，抱怨了一句：“最近怪人真多！”，她摇摇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嗝儿，退出屋去，刚要把门关上。
忽然，从黑暗的床角里重新发出那个可怕的阴森森，带着哭腔儿的声音——“您不要把这间屋子租出去好么？”
布贡大妈吓得一个哆嗦，赶紧从走廊里抄起一盏油灯，往前一照。只见那姑娘蜷缩在大床和书桌的缝隙中间，她的脸惨白的像一个死人，额角上还有几处擦伤，大大的眼睛泪光闪闪，脸蛋儿向下塌陷。她穿得破烂，身上也肮脏，怀里抱着那死囚犯丢下的一件大衣，如果这姑娘不说话，她还是美的，甚至惹人疼惜。可是她一开口说话，听者就会感到混乱——那简直是一个最粗野的苦役犯在说话。
布贡大妈端着油灯往前走了两步，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姑娘生出一种同情。走到近处她才看到，姑娘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儿脏兮兮的纱布。
“我割破了脖子，他们说声带受损什么的，所以，大概我才是这种声音。”那姑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说，她仰起脸来，看着布贡大妈。布贡大妈感到莫名的心痛。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里的悲伤却浓得使她都感到剜心。
“怎么搞的，脖子都割破了，怪不得说话的声音那么吓人。”布贡大妈嗫嚅着说：“真是可怜，该多疼啊，竟然能割到脖子！对了，你吃饭了么？楼下有点儿面包和青豆汤。”老婆子在床边坐下来，含着慈爱的眼神怜惜地看着姑娘。
“不用了，谢谢您。”姑娘低下头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刚才对您太凶，没有礼貌，很对不起。太太，我不会再做坏孩子，不会再令人讨厌，太太，那个人教过我，我也答应他了，我要做个好人。”
姑娘又抬起头来，说这末尾的几句话仿佛使她十分吃力，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死囚犯留下来的大衣的衣角。她把一滴热泪在他那散发着药水儿味儿的大衣上擦干。他告诉过她，那是碘酒的味道，长期的涂抹碘酒可以一定程度地缓解多年的烧伤，每当他的右脚很痛痒，他就会抹一些碘酒。
她淹没在淡淡的药水儿味儿里，感到心如刀绞。
“太太，您见过他吧！”姑娘抬起头，含着期盼和亲切望着布贡大妈，这个老太太是和那个人有关的，这门房婆婆就仿佛也沾染了他的气息，也成为她的亲人了。
“哦，是的，你是说那个带孩子的死囚犯么？”布贡大妈不知不觉地将这姑娘称作了“你”
“对！是他！太太！他怎么样？他好么？他多久醒过来的！他头上的伤好了么？谁来照顾他的？他有好好地吃饭么？”小姑娘坐到床上来，不顾一切地抓住布贡大妈的臂膀，一提到那个人，她的眼睛就灼灼发光。
“哦，哦，傻姑娘。”布贡大妈被这孩子忽然燃起的希望和热情吓了一跳，她身边的人，或贫困潦倒，麻木不仁，或汲汲富贵，贪婪狡诈，布贡大妈不知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热烈，诚挚，扑面而来的情感了。她笨拙，缺乏想象力的头脑很难搞清楚这个割破了脖子的可怜姑娘和那个带孩子的死囚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她只是出于一种直觉上的强烈感动。
“那个人，唉，看上去怎么像个死囚犯呢？”布贡大妈叹了口气：“他自己说是吃年金的，带着女儿，他对他那女儿真疼爱。前段时间有一个神甫老头儿在照顾他，他的头上有伤么？我倒是没发现。我只知道他很友善，像个退伍的军人，也有钱，从不拖欠房租。平常不怎么说话，常常很凝重。倒是个好爸爸。谁知竟然是死囚犯呢。唉，唉，”
布贡大妈说着，心里感到有点儿遗憾。如果老太太也有预感，她的预感告诉她，那是个好人。
“太太，您真好。瞧，您跟我说说他，我觉得脖子都不疼了。”那姑娘笑起来，眼睛里却仍是闪着泪光，她亲昵地抱着布贡大妈的胳膊，哀求她说：“求求您了，这间屋子不要租给别人了，好么！”
“那可不成！”布贡大妈说：“这是最好的一间，我还要吃饭！”
“那么……”姑娘咬了咬嘴唇，仿佛艰难地下定决心：“这间房子一年的租金要多少呢？”
“四个季度，四十法郎。”布贡大妈说：“也可以按季度缴纳。”
“那好吧！您租给我吧！”小姑娘“嗖”的站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儿，来回环顾。这是那个人居住过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寸壁纸都是他亲自铺平的，每一个桌子的棱角都是他亲手打磨的，案板上有他的书籍，窗台上有他侍弄的一盆雏菊，这破屋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他曾经的精心，仿佛这里遗留了他的身影，他的抚触，他的目光，他的记忆。
她能留住的，与他有关的，也许只剩下这些了。
“我现在没有钱，不过。”小姑娘掏出一顶破旧的鸭舌帽带上，把一团乱发全掖进帽子里，她打起精神，目光炯炯，似乎重新燃起对未来的热烈的希冀。
“我可是铁打的艾潘妮！”小姑娘说：“什么也难不住我！太太，您只管等我一个礼拜，我给您去弄一个季度的房租，十法郎罢了，有什么了不起！这屋子给我留着！这屋子是我的！”
小姑娘说着，把那前任租客遗留的大衣抱在怀里，噔噔噔，轻快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