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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极了，觉得那小子热辣的眼神肮脏，轻浮，他瞪他，像看家狗瞪小偷儿。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笑，也觉得放了心，那孩子确实是爱我女儿的。
他走到马吕斯跟前，那孩子伏在街垒上，睡着。脸上，隐隐有泪痕。他看着他，觉得他的睡容仍显出些孩子气。他看上去也不过十□□岁的样子。他下定决心，即使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枪林弹雨，他也一定要让马吕斯活下去。然而他有些凄凉地想到，自己这样保护他是为了谁呢？是的，为了女儿，像小时候给她带回一件玩具一样，现在要从死神那儿帮她带回她的爱人。除此呢？为了那银烛台的光环以及这惹人疼惜的年轻人本身，除此呢？没有别的了么？
他把外衣脱下来，轻轻盖在马吕斯身上。他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除了欣赏，疼惜，托付，对一个俊美，杰出的男孩子，他生出一种酸涩，愁苦，无法排解的怨恨。
他知道这不对，作为一个老人（他认为自己很好了）怨恨一个孩子，这不像话。可他确实怨恨。不再是为着柯赛特。是为着艾潘尼。
他想，她痴爱着他，是啊，他年轻，漂亮，发光，她爱他再正常不过了。上帝啊，我在想什么？冉阿让，你这无耻混蛋！你在奢求什么？你是禽兽么！你竟敢对她产生那种感情和愿望么？
他“嗖”的站起来，脸烧得滚烫，双手攥成拳头，指甲抠进皮肉——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告诉自己，我生这男孩儿的气只是因为，他让艾潘尼伤心。而我呢，我是艾潘尼的长辈（对，我是长辈，我像父亲那样爱她。）我只是——我来到这里，其实只是——这才是最要紧的，对，不是为了女儿，不是为了狗屁正义，我只是替艾潘尼来的——既然她要保卫他，哪怕豁出命去。我呢，我不准她再受伤害，想想吧，那傻丫头曾为了他割开自己的脖子！太可怕了。我错过了八年，不能再看着她受罪，我的傻女孩儿，我这糟老头子折腾到这儿来掺和这乱七八糟的革命什么的，都是为你，你知道么？你只要好好地等着，老老实实地睡上一觉，醒来，这个年轻人就回到你身边了。
至于我呢？我呢？
我总是无关紧要，何况我老了。
他叹了口气，缓慢，疲惫地走到柯林斯酒馆儿大门后的阴影里，靠着湿冷的墙壁坐下，合上眼，他抑制住那些虫儿似的噬着心的哀伤和想念，身子和心，都渐渐地向下沉，沉。
他看见她站在他跟前，光着脚丫儿踩在血红的石板上，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裙，瘦磷磷的身子轻得像一片云朵，她站在街垒的中心跳舞，笑着，伸开手臂旋转，栗色的秀发混着清新的雨水飞动，柔软的发梢掠在他的指尖。
他说:“艾潘尼，你这孩子。”
她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眼睛弯弯的，像两只月牙儿，嘴唇嘟着，负气似的，她说:“嘿，糟老头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说，笑得牵强，苦涩。
她在他身边坐下，挽着他的胳膊，脸蛋儿贴在他胸前:“我想你啊，老瘸子，我爱你啊，傻瓜。”
她哭着。
他的大手捧起她的脸，她一哭，他就没了主意。他确乎是个笨男人。他只有说:“你别哭啊……你别哭……你这傻孩子，干嘛总是哭……”
她的手握住他的两只手指（她的手太小只能握住他两只指头。），她拉着他的手解开她的领口，一抹美丽的紫色的光辉在夜色中熠熠，原来是他当年送给她的那条紫水晶。
“我一直带着。”她说:“好看么？”
“好看。”他笑着。手指去握住那紫水晶。可是，渐渐的，紫色做来越深，紫色变成红色，一滴血，两滴，又有一滴……他大惊失色，伸手去摸，她的前胸，湿漉漉的，都是血。她抓住他的手，笑着:“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你从来不知道么？”
“舅舅！舅舅！你怎么了？”公白飞拼命摇动冉阿让，他终于醒过来。大口喘气，热汗淋漓。
“您做梦了？”公白飞问。
“我……是的……我做了不好的梦……”冉阿让还没完全从噩梦里清醒，他仰起头，双手痛苦地按着太阳穴，他的心慌得厉害。
“您大概太紧张了，或者，在这里休息不好。”公白飞说，他扶着舅舅到一边坐下，递给他一杯水。
温凉的液体融入腹中，他渐渐回到现实。坐着，仍有些发呆似的。
“对了，舅舅，您认识艾潘尼？”
公白飞笑着，问。
“怎么？”冉阿让说:“怎么这样问我？”
“您刚才，一直叫她的名字。”公白飞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