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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码头，圣母桥。
夏天的后半夜，星光疏冷，万籁俱寂。幽深的黑暗将城市吞在体内，目力所及之处，昏黄的路灯光将大桥和远处的广场点染得有些醺醺的醉意。
两个老男人站在桥上，下面，塞纳河的激流在此处汇聚，形成一个方形的湖泊，恶浪汹汹，拍打着大坝和礁石，激起巨大的惨白的水花。站在高高的桥上向下俯视，你依旧能感到那扑面的水雾，阴森的湿气。在湖泊中心那个湍急涌动的漩涡，像猛兽的肚脐。有时会这样，水也发出凛然的恶意。
沙威扶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栏杆，看着对面的冉阿让。那“傻大个儿”和“暴发户”一瘸一拐地在桥面上走，脸颊被打青了，身上到处是血和污泥。想到这混蛋带着自己趟下水道，他现在觉得真是解恨多了。同时他感到一丝温暖和惊诧——沙威从来认为自己是独自一人——他生来独自一人，也喜欢独自一人。他的心是高傲的，有严重洁癖的，秩序一丝不苟的，同时，紧紧闭合的。但是，他从没想过，原来，他对冉阿让信任到了这种地步——这半辈子，纠缠在一起的警察和小偷儿，共享生，痛，爱情，也共享死，坠落，光荣。
他说，戏谑地:“嘿，混蛋，这地方怎么样？”
像一个男人带他的哥们儿去一个娱乐场所，这个男人带着他的哥们儿到了死地。
“很好，你倒是会选。”冉阿让说，在一块护桥石板旁坐下，喘气。往右脚上瞅了瞅。
“你看，人就该皮实点儿，一个窟窿，一条口子，你越娇惯它，给它抹药，止血，上绷带什么的它就越没完没了。不管它，看吧，它自己就好了。”冉阿让说。
“苦役犯。”沙威说，轻蔑地笑了，在冉阿让旁边，也坐下去。
“你说，601.人去死之前都会干点儿什么？”沙威说，抽出两根烟，递给冉阿让一根，自己一根，抽上。
“谁知道呢。”冉阿让说:“想想过去吧。”
“过去……”沙威说，叹了口气:“我的过去该死的他妈都是你——你还真是阴魂不散。见鬼了，老子要跟一个死刑犯手拉手投河了。跟他妈殉情似的。瞧好吧，赶明他们捞出来咱俩的尸体，就得谣言四起了。哦。头疼。”沙威说，愤愤不平，却又忍不住眉开眼笑。
“哈哈，沙威。”冉阿让说:“你的过去总有没有我纠缠的时候，比如，去土伦以前，再比如，这八年。”他说，仿佛有点儿突然:“芳汀这些年好么？”
“今天不谈她。”沙威说，看着他的囚犯，挚友和情敌，吐了一口烟，白白的烟圈儿喷在冉阿让脸上，害他有些想打喷嚏，他蹭蹭鼻子，说:“好，你说得对，今天不谈女人。”
“女人”——他想到艾潘尼。就感到死的急迫了。他站起来，扶着栏杆，走到桥边:“那么还等什么呢？”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呼进汹涌的塞纳河的寒气。湿冷的水雾扑在他脸上，他闻到桥下那石头的单调的潮味儿，泥土的甘甜，水的锋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通透和清醒。这样坠落，结束，粉身碎骨。将他这惨痛，冰冷又如此沉醉，幸福，浓郁的生命截然斩断。这不错。
他说:“好了。时间到了。”
沙威说:“好的，堂吉诃德。你跳，我也跳。”
冉阿让抬起头，看到他的老伙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并排站着，不得不说，“你跳，我也跳，”这句话是个威胁——他不愿意沙威跟着死。但也是个誓言——让他可以愉悦地死。
“干嘛叫我‘堂吉诃德‘？”冉阿让说。
“你和那蠢老头儿像。”沙威说，耸耸肩。他的嘴里还叼着半截香烟，烟在黑暗湿冷的空气里艰难地燃烧，远看，像是沙威那庄重的脸上点了一颗红彤彤的痦子。
冉阿让有点儿想笑——真奇怪，每次碰见这个追捕他的“警长先生”，死缠不休的索命鬼，冉阿让就觉得被激发出许多生气和天然的快乐。他说:“得了吧，我怎么会像那个蠢老头儿？”他气鼓鼓地说:“我不老。”
他想到亲爱的姑娘，想到亲爱的姑娘爱着那漂亮的青年，（他自认为），他就更不乐意了:“我才没那么老！我还有力气！我不比年轻人差多少！”
“哈。”沙威笑了一声，把烟头儿扔在风中:“你吃醋了，堂吉诃德。你真够蠢的，堂吉诃德。”沙威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也和他犯了完全一样的错误）
他说:“还记得你在土伦越狱那次么？混蛋！”
“越狱么？哦，”冉阿让说:“你说哪次？”
“妈的，瞧你！厚颜无耻的苦役犯！竟然还有脸问‘哪次‘！”沙威一提到冉阿让越狱这事儿就火冒三丈:“你说哪次？你说哪次！蠢货！”
“哦，那次啊。”冉阿让说，撇撇嘴，冷笑了一声:“好吧，我是够蠢的。”
“我一直，你知道，恨你。恨得妈的牙根痒痒。”沙威说，低头向桥下的水流和漩涡看了一眼，像是在从那激流里寻觅过去，他的黑亮的皮靴踩在狭窄，冰冷的桥栏外端，靴底“钉钉”磕打着那金属的桥面，他说:“原来我以为我恨的是你犯的罪，后来渐渐我知道了——当在阿拉斯的法庭上人家诬陷你，当刚才德纳第那死东西诬陷你，你却还该死地那么笑着，也不辩白，也不叫屈，像他妈和死鱼似的站在那里，我就知道了。”沙威抬起头，仰视着天空上几颗璀璨的星，说:“我恨（爱）的就是你的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