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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南看了一眼司尧:“魔尊有何指教?”
“脑袋里有个外来的东西不好受吧,”司尧神情自负,艳丽的五官显得更加张扬,他朝裴南走了几步,诱哄似的道,“我知晓沈清棠对你的态度,只要你开口,沈清棠一定尽心尽力为我招魂。作为代价,我教你怎么讲脑袋里那个碍事的东西弄出来,如何?”
裴南一如既往的漠然,听完司尧的话,既没有说是,也没有答否,像是陷入了思考。
神识里的系统急得跳脚,但又怕再说话惹得裴南更加厌烦,焦躁的在脑海中转着圈,快要着火的模样。
“裴仙君不妨在仔细想想,这笔交易你可如何都不会吃亏的——”司尧笑得勾人,他肤色苍白,更衬得艳红的唇色如血一般。
裴南终于像是回过了神,低低的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司尧有些惊讶,似乎对裴南的反应感到失望:“裴仙君这是何意?”
裴南眉眼平静,看上去十分温和,他思考了一下措辞,然后缓缓的开口:“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二次和我提出这种交易了。”
“恩?”
“司尧,你对那个……厉灼,也总是这般交易么?”
裴南伸手捋了捋衣袖,将边缘展平,然后瞧着司尧。
司尧愣了一下,竟然半晌没有想到合适的回话,几次开了口像是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裴南又笑了笑,转身向门口走去:“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这个人不喜欢与人做交易。”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裴南又补上一句:“不过有句话你说的也许没错,留下我,的确能让沈清棠为你尽心尽力的施行招魂。不过,厉灼的生魂,就算沈清棠,也不一定能招回来了。”
***
裴南推门而出,然后又将门关上。
司尧应当仍站在屋内,此刻一点声音也无。
裴南叹了口气,门口的大阵依旧充满了阴戾的气息,让人呆着十分不适应。他沿着小路,从生长茂盛的梧桐树丛中缓步而出,走回了灵殿所在的那条路上。
与司尧在屋中纠缠太久,等到裴南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月上梢头的时间。
今日恰逢满月,一轮明亮的月亮在空中悬挂,惶惶的月光惨白色的铺在地面上,徒增苍凉。
裴南从小路前的最后一棵梧桐树下走出来,迎着凄清的月光,便看到一个人悄然无声的站在路中央,呈一个非常安静的等待姿态,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那颀长的身影几乎要和月光融成一体,显得无比冰凉。
那人穿一身黑色道袍,长发没有束冠,半垂而下,直到腰际,掩映了小半张脸庞,显得整个人深沉莫测。
随之而来的是那人身上的浓重鬼气,纵然是立于光下,那鬼气依旧给人以白骨纵横的压抑与恐惧感,像是嶙峋百鬼在他身侧爬行,听命于他一般。
自裴南身死一别再见,沈清棠身上的鬼气从未减少,反而越加肆虐,如今看上去竟像是压也压不住了。
似乎察觉到有人前来,沈清棠转身来看,眉间登时便多了几抹显而易见的喜悦之色,就连身后的百鬼都像是立刻收敛了姿势。
鬼气消弭之后,便立刻显得沈清棠整个人更像是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年,神情单纯可爱,稚嫩又温柔。
沈清棠朝裴南走了过来,乖巧又高兴的叫了一声:“南护法。”
裴南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沈清棠是在叫他,微微停顿后“恩”了一声。
沈清棠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走到裴南身旁,声音带了几分羞怯的温柔:“下午我想在‘圣教’看看,四处参观一下,本来要去找南护法帮帮忙,结果四处都没有找到你,便只能到处寻你了。”
沈清棠的眼底清澈明净,看上去无害又无辜,一点都没有骗人的神色。
可惜裴南当了他几百年的师兄,太熟悉他这副神情。
“圣教”如此之大,寻找何处不行,却偏偏能找到这里,又恰恰能等在这里,天下又怎么可能有这么碰巧的事情?
不过裴南到底不会说穿这种让两个人都觉得尴尬的事情,以他对沈清棠的熟悉,总感觉似乎是沈清棠已经发现了关于他的什么事,却一直碍于机会没有说出口。
这样也好,裴南也不想给沈清棠一个说出口的机会,他现在临到最后时分,没有必要多生事端,事情自然是越少越好。
如此想罢,裴南便点了点头,转身对沈清棠客气道:“今日天色已晚,若是参观还是等明日天亮才好。沈道友远道而来,我必定指派一个最好的向导给你带路。”
裴南自然不想多与沈清棠接触,本以为这句话说出口沈清棠会拒绝,却没想到沈清棠听话的点了点头,脾气十分好的应道:“那就多谢南护法了。”
……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刀子插了棉花的错觉。
裴南无语了片刻,觉得自己最近脑细胞太过活跃了,决定早点回去休息。
看了看还在一旁乖乖的杵着的沈清棠,裴南沉思片刻:“如此甚好,那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日便派人去接你。”
沈清棠又点头:“南护法真好。”
裴南:“……”
小魔头一下子变成这样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
两人一同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从两人的身后照过来,影子便出现在裴南与沈清棠前行的路上。
一个高一些,一个稍微矮一些,影子中看不出衣服的颜色,倒显得两个人挺有些和谐。
裴南总是不会主动开口的,他默默的踩着影子,心中想着还有多久才能把身旁的沈清棠给送回去。
虽然《清净决》已经大成,不会再有多余的情感,但是两人之间前缘太多,恩怨又深,如今拉扯在一起行走,又挨得很近,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一路上沈清棠的脚步都不快,裴南也不太好意思催促沈清棠走快一点,两个人走了许久,终于慢慢的离“圣教”所在地近了一些,裴南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总算是要到了。
旁边的沈清棠却在这时候微微一笑,突然开口,像是玩笑一般的道:“南护法和我在一起看上去有些紧张。”
裴南有些词穷,摇了摇头:“未曾。”
不过幸好沈清棠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在意这个问题,听到裴南的回话之后也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一阵子,像是觉得有些太过于无聊,沈清棠再次开了口,这次竟然主动提起了厉灼的事。
“司尧想要招魂的那人叫厉灼,都已经当了几十年孤魂野鬼了,此时竟然还想招魂让他做人,呵——就算是司尧真这样想,厉灼可不一定这样想。”
——厉灼不就在你身边么?问问不就好了。
裴南在内心腹诽了一下,不过他严严实实的闭了嘴,安静的走在旁边,充当了一个听众的角色。
可惜沈清棠关于厉灼的话题竟然很快就收了尾,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多了几分茫然和阴戾,然后似乎笑了一下,叹息一般的道:
“不过……其实也能理解。我曾经也为了一个人,招魂了六百年。”
“不过最终,我也没有招到他的魂魄。我想,他大概是不愿意见我的。”
***
“不过最终,我也没有招到他的魂魄。”
“我想,他大概是不愿意见我的。”
裴南猛地愣了一下,总觉得如果再任由沈清棠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就要有什么事要超脱他的控制范围,向一个不可捉摸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沈道友个人的事,外人自然不好插嘴。”
裴南硬是强迫自己张开嘴说话,干巴巴的拦住了沈清棠的话头,努力把话题往另一个方向带过去,他思考了一下,又开口装模作样道,“沈道友和尊上性情各有所长,能得沈道友如此惦念,那人想必心中也是高兴的。”
裴南在心中默默的为司尧点了一根蜡烛,然后接着考虑怎么把话题挪开。
当一个人曾经经历过一件对自己影响颇深且并不欢愉的事之后,无论将来什么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想要避开这件事。
这和伤疤被揭开会痛是一个道理,裴南至死都记得雷劫加生的疼痛,所以他尽量不让自己回想起这件事,如今沈清棠提起来,他自然也是不愿意去听的。
他与沈清棠纠缠太多,爱恨相抵,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各自为安。
沈清棠听到了裴南的回话,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
“高兴?”沈清棠在嘴里将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像是稚儿在揣摩这两个字真正的意思,然后他摇了摇头,一双眼看着裴南,眼底有些孩子气一样的嗔怪,他否定道,“他不高兴的。”
废话,被雷劫劈死会高兴才奇怪吧==
裴南垂下头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抬起头后却又有了平日里的淡定:“往事随风,沈道友不必总是放在心上。”
沈清棠又摇头,半晌后又有些自得的笑了:“他不愿意见我,所以我便去冥府找他了。”
这便是上一世的结尾了。
这里系统已经跟裴南讲过,可是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沈清棠,裴南却突然有了一种再听一遍的念头。
在他受到那般的痛苦而死去后,沈清棠到底如何了……
大概是有些好奇,总之是一些很微妙的情绪。
裴南沉默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放任这种情绪蔓延,张了张口:“沈道友,我不是你诉说这些事的合适人选……”
“可是,我偏偏就想与你说说。”沈清棠表情坚定,一双眼认真的看着裴南,像是能透过他的皮囊,直接看到内心深处。
被这样盯着,裴南突然有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焦灼感,像是一张网将他牢牢的锁了起来,无法挣扎。
就连拒绝也说不出口。
***
沈清棠的位置正巧是背对月光,凄惶的月光斑驳的透过树叶从他身后投射过来,显得寂然。
“冥府很大,人,不,生魂很多……”沈清棠笑容温柔,像是所有的戾气皆从他身上安静的褪去,显出他最本真的样子,“有些人死的很惨,就连魂魄都损了大半,变得丑兮兮的。”
“当时我就在想啊——我想,我师兄是为我挡了雷劫而死的,生魂一定不完整了,不过就算不完整了,变得不如他曾经那样好看了,我也不会嫌弃我师兄的。”
“那时候我罪孽深重,又是堕仙之体,乃仙界人界共诛,最后入了冥府,十八层炼狱最后一层,那时候我才知道这般罪孽是没有办法与师兄的生魂在同一层的——师兄人是最好的,就算入了冥府,肯定也是在大善之人所在之处,而我罪恶广多。”
沈清棠像是想要勉强微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难过的像个孩子:“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师兄呀,说不定师兄都转世投胎了,而我还在冥府,那我就永远都见不到师兄了。”
“所以我就拼命的为善,十八层炼狱嘛,里面都是恶鬼,能行善事的地方不多……不过我真的很拼命,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惩罚灵魂也有那么多招数的,原来灵魂也会感觉到疼痛的。”
裴南抬起头看了看沈清棠,沈清棠双眼泛红,像是要哭的模样。
“所有其他鬼不愿意做的事我都去做,在恶鬼中两面三刀的事我也做,反正我就快要见到师兄了。”
“……不过后来我还是没有见到我师兄。”沈清棠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然,他看着裴南的眼睛,勉强的笑了笑,“冥府的人骗我的,我杀戮太多,便罚我受这世间万千重罪——”
“其实师兄从来都没有入过冥府。”
***
裴南站在原地,半晌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感觉不到情感的疼痛,只觉得莫名空洞。
像是整个人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里面毫无任何摆设的屋子,除了他之外在没有其他人,周遭安静得近乎无情。
然后空洞一点一点的吞噬他,像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残忍又阴冷。
“……后来呢。”裴南闭了闭眼,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去问,也不要去想,但是人之所以是人,便是因为复杂而又矛盾的自我行为。
无解难题。
沈清棠这次终于笑了,就像是刚才讲述的人不是他一般,他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对着裴南笑盈盈道:“然后我就重新活过来了呀,师兄,你不是知道了吗?”
他认出来了。
他果然认出来了。
裴南曾经以为被沈清棠认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应该感到害怕,感到慌张,甚至想要逃离。
可是现在他发现都没有,自己出乎意料的平静。
裴南安静的看着面前的沈清棠,表情淡然,一如初见。
沈清棠伸出手抱住裴南,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整个人显得脆弱又无助。
他安安静静的抱着裴南,两个人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态纠缠,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拉长,显得亲昵又温暖。
“师兄,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冥府那些人真坏……我好疼。”
沈清棠将裴南抱紧了一些:“还有,师兄,付出了这么多,终于……又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