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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闻言,发觉自己脑内竟是出乎意料的清醒。他早先便听说荣王夫妻恩爱,只当城澄是不得不委身于荣王。现今看来方知,城澄心里的人,竟当真从他换成了裴启旬。想念,多么美好的词汇,他曾无数次地想念她,然而如今从她口中吐出,不过为了嘲讽他当年的软弱罢了。
可是也不知是怎么了,尽管裴启绍知道城澄方才说的是假话,但她的笑语还是如同打在清潭之上的一滴水珠,虽无七分力气,终归是打下数圈涟漪,使他内心难以平静。
皇帝看着她脸上淡淡的笑意,越发揣测不出其内心之心境究竟如何。但他知道,自己这内心深处少许的惊澜,他终归是要将其稳定下来。美酒醉人,美人又何尝不是呢?
指腹摩挲羊脂扳指,皇帝看着茶碗碗口的水汽渐渐凝结,而后又归回茶水之中,拿起茶盏轻泯一口,淡淡道:“偶染微恙。”
宫禁之内,皇帝的病自然是大忌,内阁需存档,太医则需三缄其口,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不过想来也是,他每日饮药,抱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若有心,自然会知晓。只是皇帝不认为城澄会是真心为自己分忧,毕竟他将昭祉接到宫中,使得她们母女分离,城澄心中有恨意,皇帝自是晓得。眼见着她言不由衷,裴启绍浅浅笑道:“朕为政事所累,你一女子如何分忧?且直言吧。”
心口不一,大抵是城澄现今最大的本事,纵是心里头恨极,面对裴启绍时尚且能露出三分笑意。而这也是成婚七年以来,裴启旬教会她最有用的东西。若不如此,何以麻痹这些不好对付的对手呢。她眉眼弯弯,带着温和的笑意,娓娓道来:“皇上既为政事所累,自是不该再为后宫分神。昭祉像我,顽劣不堪,留在宫里,岂不是让皇上伤神?倒不如叫她回荣亲王府,让我们夫妻管教。”
皇帝看着城澄,颇觉陌生。自打她进了王府,裴启绍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欢愉,甚至还不如她杳无音信的时候好过,起码那个时候还有个盼头。
现在呢,纵使他可以不顾祖宗法制,突破宫禁去见她,故人却已不是从前的故人,两人早已渐行渐远了。人生长恨水长东,大抵如是。
那时候他要来昭祉,一是为了牵制荣王,二来他也是想让荣王知道,天下是他的,这一切都是他的。包括你王妃,以及你子女。氤氲自裴启绍眼底浅升,但觉笑意自城澄的眼角流露,皇帝不知,她何来的自信呢?
“朕的答案,想来你心中有数——让昭祉出宫,断然不能。”他牢牢盯着城澄,“原因么,很简单,你且说说看,昭祉如今是谁的女儿?”
断然不能,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字字如针一般扎在她的心口窝上。城澄一时分不清,皇帝究竟是恨他大哥,亦或是她,总之无论怎么说,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心疼她的人了。而她却也是错得离谱,还顾虑着他的安危,想着如果他愿意放回她的女儿,日后便有可能免去兵戎相见。多可笑!听到他的问题,她也当真笑了出来。
她想挑衅一般地告诉他,昭祉就是荣王的女儿,他是平白替人家养了孩子。但这样只会让皇帝愤怒,而不会让他难受。她的锥心之痛,岂能让她一人独自承担呢。故而盯着他的眸子,淡淡道:“左右你也不会放她走,那告诉皇上也无妨。她本应是我和启绍的孩子,可当年的裴启绍,早已经死了。”
皇帝沉默,自然明白她话中之意。当初她愤然离京,一走六年,可见对他用情之深。她刚刚回来的时候,或许对他还有几分余情,只要假以时日,不是没有被他打动的可能。可皇帝轻易地放弃了她,将她拱手送给荣王。不然如今,他们也该有好几个孩子了,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如城澄所愿,皇帝心中的确不大好受,但他只能强撑着,说出一段颇有意思的话:“既然如此,死者已矣,就让朕来照顾她,尽这份人父之责。当年的启绍的确已死,可是启绍便是朕,皇帝即是国家,国家未亡,朕即长存。”
她心中的启绍死了,这一点,皇帝心里多少过意不去。因而他在心中暗自决定,终有一天,他会让城澄与自己合葬。想到这里,裴启绍壁眸之中泛出几分柔光,浅笑道:“将昭祉带回自是不可能,但朕念你来之亦不易,且去后宫看看她吧。”
皇帝倒是愈发从容起来,城澄暗自冷笑,只愿他的这份从容,在与荣王兵戎相见之时还能延续下去。现在他有几分得意,之后便会有几分甚至加倍的痛苦,且让他畅快一时又如何呢。只是城澄怎么都未曾想到,当年如胶似漆似的两个人,好像到天崩地裂之时都不会分开的他们,竟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她轻叹一声,也不欲与他再做无谓的争辩,福身一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