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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愠不怒,似乎还带有一点子笑意,任臻便觉得没意思起来,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里,没劲儿。
但他到底咽不下这口气故意出言讽道:“天王推崇马超,我倒觉得论起古今武将,唯西楚霸王项羽乃真英雄!垓下之围四面楚歌,战至不剩一兵一卒,也不肯过江东,乌江自刎,成全了万世英名!”
苻坚何等聪明,当然听出他弦外之意,却还是不翻脸,静静地只管听他说,任臻见拿住了他的短肋,不免自得几分,心底虽对项羽一时义气并不以为然却又开口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虽是亡国了,到底不枉此生,天王以为呢?”
苻坚一哂,伸手在马超龛前供桌上拢起一小撮尘泥,取撮土为香以敬之意,双手合十一拜方道:“沽名钓誉,学不得他——你心里不是也这么想么?”
任臻一时语塞——苻坚已然洞悉己意,那他再呈口舌之快也没甚意思了。
苻坚弹衣而起,袖手道:“该回去了。免得他们再找出来。”任臻点点头,二人先后出庙,却冷不防被一道身影迎面冲撞了一下,苻坚在随后的嬉笑声中扶住来人一看,却是个当地的孩子,做氐族打扮,头皮剃地簇青止一条小辫自头顶编下拖在脑后。后面围住了三五个半大孩子,皆是胡人,为首的拍掌笑道:“好好地做游戏顽,你跑什么!孬种!”被追的孩子愤然转身骂道:“你们侮辱人!还说什么顽!”
为首孩子双手环胸大喇喇道:“几时侮辱你了?你既是输了就该罚当马骑!”那孩子气怒交加:“我没输,凭什么做马!”
“怎么不能!你们氐人最爱赖!没一个英雄好汉!”
“谁说的!我们天水谁不知道苻天王便最是英雄!”
“得了吧!他早被灭了国,自个儿都不知道是生是死,还不如我们匈奴人!算什么英雄!”
任臻瞟了苻坚一眼,不怀好意地蹲□子,抱住强忍泪花氐族小孩的双肩问道:“你们何事纷争?”那小孩愤愤不平道:“我们原是一起打羊皮鼓玩,赌个彩头比谁厉害,他们输不起,便耍赖,我纷争了几句,他们就一齐对我动手!还,还骂我是贱马奴!”
对面的孩子立即高声道:“你们氐人不就是一直在凉州牧马为生的吗?!不是马奴是什么?!前些年你们苻天王得势,可也没把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老氐迁到关中享福,照样在荒凉地里给人养马!”
任臻不无诧异地微一挑眉——都说胡汉不合,看来这五胡之间的种族歧视也是够严重的,大抵也是因为这数十年来各族各国的兼并战争不断,战败的一族最常见的下场就是被屠城,焉能不彼此仇恨?
那被骂的孩子拧着脸,双眼微湿地吼道:“是啊!天王是氐人,但待我们和你们是一个样儿!我们迁不到关中是因为那里已经充满了羌人鲜卑人和匈奴人!结果你们就只会反咬一口!你们才是忘恩负义的下贱坯子!”
苻坚听到此处,便伸手一摆,不令孩子们再说了。他顺手将那孩子拉到自己身后,沉声道:“童言无忌。玩闹罢了,也不值当吵成这样。”他声音不大,威势却重,无形地让众人皆听命噤声。苻坚想了想,和颜道:“既是你们打羊皮鼓既分不出输赢,那我给你们来一段?”
任臻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个皇帝——好吧,虽然是过气的——竟要当街卖艺——好吧,观众平均年龄才十岁。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苻坚接过那小孩怀中的那面羊皮鼓,神色自若地寻了处台阶坐下,先晃了晃试了手感,微一笑道:“倒是好皮子缝的——好鼓。”那小孩儿复又自得起来:“阿爸给我做的!从小就打的!”
羊皮鼓本就是发源于凉州,兴盛于天水,五胡民众皆习之,尤以氐人子弟为甚,更有重金制鼓代代相传的习俗。任臻定睛看去,只见那圆形鼓面的大铃鼓两面皆缝有老羊皮,因常被把玩击打,皮色深重,油光水滑;鼓框和鼓柄则为兽骨所制,抓柄端有一装饰环圈,圈内串以数个铜钱,整体不饰奢华,但却透着一股子沉稳厚重的大气。
苻坚接过那鼓,左手握柄右手击鼓,“咚、咚”试击了几下鼓点,任臻揶揄道:“可别走调了,否则我不给赏钱的——”话音未落,忽见苻坚手指丕动,突然在鼓面上跳脱跃蹦,迸出行云流水一般激越的乐音。那小孩惊喜拍手道:“这是‘四点红’的打法!”鼓点顺势密集,越来越快,如惊雷迅马狼奔冢突,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肃杀。立即有人惊叹道:“忽然转做‘十二花’了!好厉害的指法!”其余人等似乎也听地怔住,团围成圈竟无一人吵闹,全听地痴了一般。
苻坚似不以为意,他闭上眼,右手的五根手指如通了灵性一般上下翻飞,“嘭、嘭”击鼓声和“嚓、嚓”摇环声中高亢曲调忽而穿云裂帛扣人心弦,忽而暗夜呜咽如泣如诉;热烈粗犷之余不失苍凉萧索,百般情致千番变化尽蕴期间,直到一曲终了,全场竟是鸦默雀静地一时无声。
随着最后一记强劲的撼音,鼓声嘎然而止。他睁开双眼,将还在震颤的羊皮鼓递还给人,淡淡一笑道:“羊皮鼓打的如何,与民族无关。五胡平等,并无优劣之分,氐人、羌人、汉人,匈奴人、鲜卑人之分止在自己心中如何看待。”若心无怨恨,自不会存着种族歧视,一意征伐,心心念念只在复国仇杀。可惜他治国十几年来一直试图融合五胡,不惜广迁异族子民入富庶关□居久处,谁知却造成淝水战后,正是留在关中异族们叛变迭起,如星火燎原,难以收拾,一下子倾覆了他的大秦帝国。
任臻看他神情就知是想起了过往种种,待众人散去,便走上前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小声笑道:“哟,你还会这个?看不出啊?”
苻坚怎不知他在转移话题,却还是顺势接道:“汉末献帝在位时,我们苻氏本不姓苻,氐人老姓是‘蒲’(注1),祖先便是在天水略阳一代打羊皮鼓为生的艺人,后来天下大乱,先人从军征战,一步步在陇西打下了基业——这门手艺倒是不曾丢了,代代相传至今,我便会了。”
任臻一击掌道:“那不错呀,真混不下去了倒可以街边摆个摊卖艺,我还能帮着吆喝几句——我最会了!”
苻坚笑道:“你还会帮场吆喝?”任臻撇嘴道:“不就是扯嗓子喊‘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回家取钱再来捧个钱场。’有甚难的?” 苻坚闻言大笑,一面拭泪一面指着他的鼻尖道:“我胡说的,你当真了?曹操破汉中后便将我们氐人兵马迁至陇西戍卫边关,蒲氏一直都是一酋之长,我祖蒲洪先是归附后赵石勒,之后羽翼渐丰便拥兵割据陇西,否则焉能乱世称雄?”
任臻拉着脸,龇着牙,瞪着眼道:“我也是胡说的,你不会也信了吧?”苻坚信手一指: “你真是一点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罢了。我长你一辈,本就不该与子侄辈斗嘴。”
任臻越想越觉得哪不对,片刻后怒道:“你占我便宜!”
苻坚弹衣而起,朗声大笑道:“走罢。该回去了。”
任臻看看天色果是不早了,便依言跟上。他在后微微仰头,不言不语地打量着苻坚的背影——这苻坚刚从新平脱困软禁于长安之时反倒谨慎伏低些,至少他自诩还压得住他,只是随着时日推移,明明前途依旧未卜,他却似龙回潜渊一般,气势越来越强,荣宠不惊喜怒不形,当初的委顿迷惘尽皆不见,任臻几乎能联想到他当年问鼎中原投鞭断流是何等气派。
注1:野史传说苻坚背上有四字胎记“草付为王”,其祖蒲洪以为祥瑞,便改姓为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