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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光毕竟是后凉之主,见段业一介下臣如此咄咄逼人,便也不悦道:“尚书令若非问他的罪,可否等他康复再说?”
苻坚在上轻声一咳,打断了满室的剑拔弩张:“遇袭一事本就偶发突然,无人可以预见。”又将陇山夜袭之事亦简短说了,认定真是姚秦奸细潜入所为,与因病不能同行的大公子无干,更与呆在姑臧城中全然不知的世子绍无干。末了道:“既我已平安抵达,反贼又已肃清,其余种种也不必再问了。”
苻坚发话,段业自然也不能再逼问什么——何况天水郡守叛国一事与吕绍吕纂先后都有干系,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公案,谁也没有证据。只得悻悻作罢。
吕纂好不容易又憋出一口血呕了,以将那质问含混过去,此刻下巴之上一片淋漓,仿佛心肺都要被咳嗽了一般,犹自连咳带喘地要“跪谢天王”。苻坚自然免了,吕光松了口气忙命人将其送下好生医治不提。
且说段业进宫发难不成,怒气冲冲地回了府,早有下人报来“有客到”,段业进书房一看,果是沮渠蒙逊来了,如今正负手俯身欣赏多宝格上陈列的那些不辩真假的古玩,听到脚步声响,才猴子似地跳起来,回头喊了一声:“老师!”谁知动作过大,架上的一处鎏金卧佛像被手肘扫到,磕到地上碎成了个五马分尸。
段业心疼地脸色都变了,没好气地拂袖骂道:“你这小子总和个猢狲一般上下闹腾静不下心,幸亏男成与你大大不同!”
蒙逊顽童似地笑嘻嘻道:“所以男成是家主,我是个富贵闲人嘛——男成镇守陇关轻易不能离开,哪像我,心里想您了,一阵烟儿似地就飞进姑臧城里探望老师了。”
他口甜舌滑,逗地段业转怒为喜——他早年原是教过沮渠兄弟些许文韬策论,时日不多,两兄弟学地颠三倒四,他也教地三心二意,这么些年过去,这两兄弟倒是明里暗里都叫定了“老师”,从不曾松过口,表面上倒还真似成了一派。他一指蒙逊:“罢了。你这猢狲好歹也来信告诉老夫这吕纂胆大包天竟然真敢命人半途截杀天王,事后还派人杀了天水郡守两父子!——只可惜吕纂装病、吕光护短,天王亦不欲追究,到底没能整倒了他。”
蒙逊上前先扶了段业在一张垫了锦缎软褥的胡床上坐下,孝子贤孙一般乖巧:“此事急不得。我和哥哥都与老师一条心——希望世子即位。。。”
段业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这个自然!若最后是吕纂上台,他一向跋扈,惯爱弄权,你我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蒙逊自然赔笑称是——沮渠男成处世为人一贯圆滑,生平最重便是家族世代累计起来的名声与财富,故而暗中结交吕纂,表面上又与支持世子绍的段业师徒相称,融洽相处——如此将来无论哪一方得势,沮渠氏都能屹立不倒。
段业说到此处,忽然斜睨了他一眼:“只是你为何与吕纂同时进宫?细想想那吕纂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天王前脚刚踏进姑臧他后脚便跟进来了——未免也巧了些。”
沮渠蒙逊早有准备,此刻便幽幽一叹:“老师怕是不知大公子在陇山何等作威作福!他也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知道天王已到了姑臧,这才急急忙忙日夜兼程地赶回来——马都跑死了几匹!而哥哥命我从陇山跟着吕纂回京进宫,也是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多探听些消息——”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吕纂在陇山告病不肯送天王西来已是借口,就连这次殿上呕血也全是假的,他康健的很呢!”
段业勃然大怒:“竖子胆敢欺君!”蒙逊慌忙劝道:“老师事后再怎么声张也于事无补了呀~他装病本就是利用酒泉公的舐犊之情来为自己脱罪,如今连天王都发话不追究了,老师也拿他没辙,天王遇袭一事只得作罢,往后再从长计议——吕纂对世子乃至太子之位势在必得,还怕他日后不露出马脚?”
这边厢沮渠蒙逊将段业哄地一愣一愣,那边厢明光宫中却是暗涛汹涌。吕光为主,膝下二位公子各占山头,如今又来了个身份崇高又尴尬的苻坚,宫里一下子有了四个正头主子。入夜吕光在主殿明光殿摆了场接风宴,宫里宫外忙成一团。设宴接驾之时吕光死活要让苻坚上座主位,苻坚倒是处之泰然,也不拒绝,直接携吕光的手,并席而坐——这已有了江山共享之意。虽然吕光实际上已牢牢掌控了陇西六郡,但因自父辈起打小效忠惯了苻坚,使他虽一直有占据江山再升一步之心,但如今天王未死,叫他对着苻坚犯上作乱,僭越为帝,他还是不敢——因而只敢侧身虚坐,以示礼敬之意。
任臻为西燕之使,便坐了下首第一席,拓跋珪陪坐一几,次席乃是世子吕绍同其妃张氏,对面则坐着长公子吕纂与其妻杨氏——那杨氏貌美非常,乃是吕纂进姑臧后娶的当地名门之女。吕纂则因早前“咯血不止”,此刻还是一脸病容,有气无力地瘫在位上,话也不大说了。
其余侍卫便只能恭而敬之地一直伺立堂下,已换了凉军服饰的摩诃却忍不住东张西望,简直看地目瞪口呆——他虽出身小宦之家,却哪里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皇宫内院,进殿以来入目皆是生平未见之物,有心想问上两句,却又不敢——四周凶神恶煞的武士们他一个不识,而曾经称兄道弟的俩人,一个是燕帝慕容冲,另一个则是曾经坐拥天下的传奇人物天王苻坚陛下!想想他还曾经向慕容冲。。。他就恨不得拿块板砖拍死自己。他双眼正毫无目的地四处乱瞄,却冷不防与回过头来的拓跋珪对了个正着,被他那阴沉沉的目光一唆,他立即缩了缩脖子,啥想法都忘了——他当然还记得就是此人定要杀他灭口,幸而苻坚不允,壬至。。。不,慕容冲才问他愿意不愿意跟他们走?他不傻,自然知道不愿意的结果是什么,慕容冲将他混入侍卫之中随身监视,自也不惧他泄密——算是给了苻坚面子,放他一马。只是那二人在山中尚相互扶持,默契非常,怎地一上路后便形同陌路一般,若非必要,简直连个囫囵话都不说上一句,但如今给他十个胆他也没勇气再去问问他那高高在上的“付大哥”与“壬兄弟”了。
任臻眼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满殿珠翠,听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外交词令——如无意外,吕光应该会尽快与燕结盟,杨定已接任三军统帅,慕容永辛苦建立的骄骑军再不是他只手遮天,只要后凉再出兵夹击则后秦亦不难拿下,一切本都与他预计的一般无二。他闷头喝了几杯酒,几乎平白生出几分百无聊赖的倦怠来——明明来姑臧之前,他是那样的踌躇满志。
凉州自古出醇酒,饶是任臻酒量不差,此刻也熏熏然了。一时歌停舞歇,便听吕光高高在上道:“天王安然抵京,将军功不可没,孤心中感念,想与将军痛饮一场,可乎?”拓跋珪双眉一拧,刚要说话,任臻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借着那几分醉意径直站起身来,一路穿花拂柳走到阶前,对着上位二人躬身一拜,一举空了的酒杯便道:“恭敬不如从命!”
吕光亦已微醺,带着笑意道:“孤最欣赏好酒男儿,来人,赐酒!孤与将军痛饮三百杯!”
任臻心里骂娘,忙一摆手道:“何必三百杯那么啰嗦!末将听闻凉州军中盛行一种吃酒用的海碗,其身如斗,身下有柄,供将士上马疾驰之时把握饮用,可是有的?”横竖躲不过去,还不如一杯到头。
吕光转头对着苻坚大笑道:“任将军果然英雄!”一面果然命人去取那凉州特有的“马上樽”来,一时内侍捧着个红漆大盘上来,上面却不仅有一只海碗,却是从小到大,排了整整十二只形状一样比例不一的“马上樽”。吕光笑眯眯地并指一点:“任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马上樽只要上了台面,便要一套喝遍,没有仅吃一樽的道理。”任臻微微一愣,便立即明白过来了——这吕光是在报日前他讽刺奚落的一箭之仇,这么几海黄汤下肚,死人都要给喝活过来了。
吕光也不催促,就是笑微微地等着——只要这任臻还记着他所来的使命任务,那他赏下的酒他便一定要喝完,否则便是失礼丢份,连累了慕容冲名声受损。
果见任臻一咬牙,猛地端起最大的那只海碗,忽然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腕,随即一道熟悉而热烈的气息在他顶上响起:“凉州之酒,烈性如火,这个喝法,你是不要命了么?!”
任臻抬头,与那张英挺阳刚的面容贴地迫近,四目交接之下,他听见自己似乎冷笑了一声:“酒泉公赐酒,末将怎敢不饮,辜负美意?”
苻坚转过头不看他,只对着吕光道:“若非喝不可,我来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