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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坤从行宫里出来,门外长街卫士次序往来巡逻,战后的燕州城仍带着战火硝烟的紧张气息。她站在门口高处向南眺望,深吸了两口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圣恩寺的住持果真还在门口等着,颖坤告知他陛下的决定,许诺明日一早就会派人把药品送到寺内,住持谢过她走了。
靖平默默地从后头跟上来,颖坤没说话,等七郎也到了,才跟他一起回东面住处。七郎安排她住在自己隔壁,进到房中,靖平退下,颖坤道:“七哥,靖平勇武机智,你把他安排到前军去吧。”
七郎问:“你不想见到他?”
颖坤道:“我是不想他见到我,也免得他跟着你在陛下跟前晃荡,再触怒龙颜。”
七郎叹道:“我原以为你只对陛下一个人绝情,没想到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靖平所求不过是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妨碍过你,何必把事做绝?”
颖坤道:“以前他是无所求,现在就不一定了。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何必给别人无谓的希望?还是怪我心思鲁钝思虑不周,如果我早些知道,绝不会留他在雄州。他在洛阳父母大人身边,如今福叔福婶说不定已经孙儿绕膝了。”
七郎语带苦意:“靖平的心意我最能感同身受,听从父母之命娶妻生子,那样对他未必就好。”
颖坤道:“那样对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现在这样肯定不好。”
七郎见她说一不二,简直是铁板一块油盐不进,毫无转圜余地。“末儿,哥哥问你个私事。”
“什么?”
“你先前那桩婚事并非自愿,从鲜卑回来也有八|九年了,以你的身份和咱们家的地位,你有没有想过再蘸另嫁?”
颖坤沉默片刻才答:“没有。”
七郎笑了笑:“靖平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熟稔堪信,如今又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将来青云直上也大有可能。更难得的是对你一片真心经年不改,撇去出身不谈,未必不是良配。”
颖坤反诘道:“那鲁将军的女儿还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未必不是良配呢,怎不见你娶她们?”
鲁将军是雄州同伍,家中有好几个女儿,从十年前就看中七郎想要他做女婿,大女儿嫁了就继续给二女儿说媒,二女儿嫁了接着说三女儿,现在已经说到最小的女儿了,还不死心,七郎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七郎见她把靖平和鲁将军之女作比,看来确实从未对靖平有过半点男女情思,不由暗暗替靖平叹息,又问:“那陛下呢?”
这回颖坤又过了很久才开口:“不可能的事,就别去想了。”
七郎心想:她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到底还是有些差异的。如果换作他是陛下,一定会觉得高兴。不过这点差异还是不要向陛下提了,他铁定领会不了,还会更生气。
想到这里七郎又觉得,陛下还真是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颖坤就从府库里点检了够圣恩寺伤员使用的药品,命士兵装车送过去。她还故意支开旁人去府库深处找阿回,发现她留下的胡饼水囊被人拿走,阿回人也不见了。向守卫打听,并没有宇文徊被俘的消息,大约是找着机会逃掉了吧。
圣恩寺所需药品数量较少,颖坤并未亲自押运。消息传开后,果然有新增的伤员到圣恩寺求治,陆续又补发了几车。
近日天色阴寒恐将下雪,颖坤忙着转运分发冬季被服。过了两天,听说圣恩寺的难民越来越多,除了受伤求医,还有不少去领施舍汤粥、求借宿收留的。她放心不下,待手头松快些后,就微服去寺里察探。
出门时守卫招呼她:“杨校尉,这是要去哪儿呢?头一回见您这么打扮。”
颖坤为了不引人注意,穿的是女装便服,她在军中很少这样穿。她笑着回道:“随便出去转转。”
守卫道:“那您可得小心一点,城里现在还有不少流窜的鲜卑人没抓到呢。”
颖坤独自策马到圣恩寺,时值中午,寺门前搭起粥棚,僧人向流离难民施舍粥饭,门口排起了长队。寺内僧人居住的地方则被辟作伤民医治之所,铺上地下坐卧着上百名被战火连累受伤的百姓,有些轻伤的只能院中临时搭起的棚子里休息。
颖坤混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圣恩寺的僧人做事很有条理,在当地也颇具声望,内外秩序井然。伤员所用的伤药汤药绷带等也确实是军中拨出的物资,并无骚乱异样,她也就放下了心。燕州城破后守城的魏军尽数投降,并未经历严酷的巷战,所以城中平民受伤的不多,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鲜卑人信奉萨满和佛教,宣帝、景帝尤为推崇佛法,大兴土木建造佛寺石窟,圣恩寺就是景帝敕造亲题。颖坤想起咸福在南京时,也曾到圣恩寺参拜过,出门时就犹豫了一下,回身忘了一眼寺中巍峨壮丽鳞次栉比的宝殿,决定到里头去走一走。
寺中请香求愿者络绎不绝,刚刚经历过战乱的燕州民众,身心都企望佛祖的平息庇佑。她也跟着请了一支香,到了佛前,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什么祈求,就许了个囫囵愿望,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宁。
佛祖能让天下太平吗?当然不能。
爹爹在世时,因为主战征伐,有洛阳寺庙的高僧来劝诫他,让他放下屠刀勿造杀孽。爹爹也未与高僧争辩,只是笑着说:圣僧令人们的心灵安宁免堕地狱,而我令他们的家国安宁免受入侵,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当然也是不信佛的。战场拼杀尸横遍野,双手不知沾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敌人当然也是人,在家也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说不定还是佛祖的虔诚信徒,心里存了慈悲,还怎么下得去手?佛主出世,为官为将者求的是当世功业,超脱物外何来斗志?
这些事,似乎也曾和咸福争论过。
她没有再想下去,把香并入香炉内,步出殿外。
绕过大殿再往后去时,忽然有个小沙弥来叫住她,低头合十问:“女施主可是姓杨?”
颖坤看那小沙弥眼生得很:“小师父找我有事?”
小沙弥低声道:“女施主请随我来,偏院有人等候。”
颖坤觉得疑惑,圣恩寺中怎会有人找她。但是佛门圣地,燕州也已经被吴军占领,她并不惧怕,跟着小沙弥往偏院去。
小沙弥带她到一处僻静院落中,道:“女施主请在此稍等片刻。”转身离去。
院子虽然偏僻,但雅致静谧,屋舍精巧,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僧人住所。院中有一方水池,奇石为沿,形态朴质别有意趣。她走过去一看,池子里却没有水,中央有一泉眼,已经不出水了。
走近可见池边石头上磨平刻字,名曰“涸泉”。干涸之泉,还特意围池立碑,倒是有几分佛家的禅意。颖坤觉得石上题字风骨遒劲,不似常人手笔,凑近去看落款,原来是魏景帝御笔。
题字的石头状如石碑,屹立池畔。她绕到石头背后,果然另一面也有题字。她看到背后左右并列的四个字和后面的署名,脸色就慢慢沉下去了。
他的字迹她并不熟悉,日常他读书的地方她几乎没有去过,但是石碑上的那四个字,“相忘、相濡”,却是见过的。
似乎是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他到圣恩寺来礼佛,还在寺中留宿了两晚。回去之后去看她,她已经好些了,正在书案前练字,猛然间被他撞见,满桌满案的宣纸上大大小小写满了“福”字。她心中尴尬,把写满字的纸团成一团,此地无银地抢先解释:“快过年了,我先把字练练好,回头写在红纸上到处贴一贴。”
“是不是还要倒过来贴?”
她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走到案前来握她的笔,她把手一松,笔就到了他手里。他先写了一个“福”字,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末”字,然后在“末”旁边加了三点水变成“沫”。
他提着笔问:“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是不是典出庄子的言论?”
她点点头,反问道:“你看过那么多汉人的典籍,难道没读过《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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