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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住了峡谷,他们在扁都口的中段。四下张望,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大军被困住,定王焦急异常。这不是个好兆头,还未交锋便折损在这里,这次的一鼓作气岂不成了笑话?他也有些怨怪国师的意思,“国师说三日之内必出扁都口,为什么才过两日便降大雪?”
国师垂着眼睫颔首,“本座是说了三日之内,因为三日之后还有更糟的天气。大军如果不能顺利离开,待到雪停,这峡谷里的尸首会堆积如山。”
定王噎了下,愤恨不已,又不能发作,气得涨紫了面皮。转头对副将大喝,“点五名折冲都尉,命他们各带一千二百人铲雪开路,一天之内打开通道,全军夜行,务必在明早之前走出扁都口。”
副将领命去了,可是男人的火气一起,便实在难以消磨。定王在帐中来回走动,见国师依旧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疑窦渐起。看了都护蔡琰一眼,冷冷笑道:“若有天灾,国师既然能够预测,大军可在张掖驻扎两日再行通过,为什么急在这三天内?国师与小王和蔡都护如今是在一条船上,理应为我等拟定最有利的行军计划。如今这怏怏十三万人被堵在了这里,稍有闪失全军覆没,难道是国师愿意看到的吗?”
莲灯在一旁听着,心里七上八下。看国师,炭火的红芒映照他的脸,洁白的狐裘也染上了一层绯色。他慢悠悠瞥过来,视线在蔡琰脸上一转,蔡琰是个滑头,这种时候只会打圆场。复望向定王,缓声道:“殿下似乎已经忘了那道诏命了,张掖的赵神通手中有五万人马,现今还在观望阶段。只要中原传来战报,朝廷一旦平息政变,殿下的大军很有可能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停留在张掖,殿下不怕夜长梦多吗?扁都口是道天然屏障,如果赵神通有异动,本座还能在扁都口设阵让他有来无回,但若是平地交战,本座就是大罗神仙,也不能保殿下人马无一伤亡。”言罢哼笑一声,“殿下起兵,本就是一桩冒险的买卖,成败与否端看命数。殿下若觉得本座无能,本座可以回去过我的自在日子。至于以后的事,殿下好自为之吧。”
上了年纪的人,脾气都有了道行,一旦发作起来很难平息。定王不得已,上前长揖赔礼,“国师千里迢迢助我返京,小王心怀感激。只因刚才慌了阵脚,一时说话欠妥,还请国师见谅。”
国师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缓和的迹象,广袖一拂,转身走出了大帐。
定王有些着急,忙对莲灯使了眼色,“阿宁,快替阿耶说几句好话。”
莲灯无奈,只得跟了出去。
外面雪下得正大,他一身白衣立在天地间,只见一头乌黑的长发飘拂,还像当日在太上神宫时一样。她撑着伞过去,将他罩在伞下,“生气了吗?”
他说没有,“在找风眼,看雪几时停。”
莲灯和他并肩而站,隔了一会儿道:“如果你要走,会带上我吗?”
他想都没想便说当然,“把你留在这里,我终究走不远,最后还得回来。”
她往他身边挨近了些,“其实我暗里希望你们闹翻,可惜你们都只是说气话,没有人当真。”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带了温度的气息,在眼前交织出稠密的云雾,“到了这个地步,容不得回头。”他低头看她,轻轻微笑,“我早说了不希望你随军的,军中戾气重,整日剑拔弩张。你在这里,只会担惊受怕。”
“要是我不在,怕更放心不下。”她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川道,“刚才阿耶责怪你,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你尽力了,他却还在说你应当如何,不该如何。我有时候想,你为什么要走到这步。可你不愿同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你,知道你目下还好好的。”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揶揄道:“你阿耶让你来劝我,你倒好,全然不提?”
她有点尴尬,“我也不希望你们闹得不愉快,不过对我来说,这位父亲到现在还是陌生的,我没法把他当成最亲的人。”
他仰起唇,嫣红的唇色在这琉璃世界里鲜艳得像花一样。接过她的伞,手臂一扬,将她罩在狐裘底下,得意道:“你最亲的人本就该是我,相认了月余的父亲,怎么同本座比?”渐渐顿下来,声音变得低沉,喃喃道,“我为什么把自己搅进兵戈里……因为定王和我谈了一笔交易,他说他手上有另一半《渡亡经》。”
莲灯愕然,“是真的吗?”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不过他驻守关外这么多年,碎叶城本就是回回旧址,当真在他手上,也说得通……他最好不要骗我,否则事情就大了。”
莲灯心下凄惶,他们各有各的算盘,整件事里要分出谁好谁坏很难,世上行走,确实也没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
在雪地里站得可能有点久了,加上狐毛撩拨她的鼻子,她痛快打了个喷嚏,唾沫喷了他一脸。他嗳了声,语调里充满鄙夷,“这么粗鲁的人真少见!”
她红了脸,“对不住,来势汹汹没控制住。”一面说一面替他抹了两把,撅着嘴抱怨,“乖乖时没见你嫌我粗鲁,现在却大呼小叫!”
他说:“不一样,要是你舔了我一脸,我是不会嫌弃你的。”
她嗔道:“我又不是狗,为什么要舔你!”
他哈哈一笑,搂着她说:“你要着凉了,回去吧!”
有时候他的预测真的很准,莲灯果然受了寒,回到帐里就发起热来。她自己还调侃,“我身体一向很好,冬天趟水也不会伤风。一定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沾染了你的坏习气,也变得娇贵起来了。”
他蹲在帐边煎姜茶,忙得没有时间搭理她。莲灯靠着褥子看他,换做以前他应该负手在一旁看着,指派你指派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动手的,因为怕伤了自己的皮肤,怕弄脏自己的衣裳。现在真不一样了,他开始懂得体贴人,哪怕是蹲在那里拨拨火,也是个巨大的进步,值得她高兴好久。
可是她觉得这回的确病得挺厉害,身上滚烫,到最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朦胧间听见昙奴来过,问她的病情,在她榻沿上照看了一阵子。然后军中的医官替她号脉,开了一剂表汗的药,吩咐厮儿去煎来。
发热是最难受的,浑身疼痛,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难以挪动。她感觉脸颊烧灼,呼出来的气简直能融化冰雪。国师在她边上守着,不停换冷手巾替她敷额,忙碌了很久,她的情况也未见有起色。其实这种小病不多要紧,就是时间赶巧了。五个折冲府奉命打通前面那段峡谷,及到傍晚时分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军要连夜开拔。这个时候她的烧还没退,隐约出了一点汗,但是人勉强可以动。
定王愁眉不展,“病得不是时候啊,峡谷里沟渠枯树纵横,马是不能骑的。这样吧,命人做顶小轿,让四个人抬着就是了。”
国师却说不必,“夜里深一脚浅一脚,万一有人没走稳,摔伤了本座的红颜知己怎么办!我自己背,用不着别人。”
莲灯窘得很,他说起红颜知己来简直不能再顺溜了。定王的笑容难堪,国师却老神在在,拿自己的大氅将她严严实实捂起来,温声道:“什么都别管,睡一觉就出去了。”
可她怕他累,这么娇滴滴的贵人,负重走那么远,实在难以想象。
当然最后还是照着他的计划行事,谷底崎岖怕马崴足,没有人骑马。只有她受到很高极的待遇,心里喜滋滋的。稍有点力气就嘟囔:“别人徒步,我骑国师……”
他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不要得意忘形。”
她讪笑,偷着亲了亲他的脸颊。
到现在才有了被人爱着的感觉,就像累了,他提供肩膀,想靠多久都可以,不担心他中途离开。以前都是他在压榨她,如今他终于良心发现了,但凡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表现。她记得她曾经扎伤脚,他也背过她。但平地与山间不同,扁都口地势险要,连路怪石峭壁,从驻地到峡口,少说有二十多里。她身上裹得严实,块头比平常要大两圈,他的手臂反扣着,她担心他伤了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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